第72章 加税-《西拉斯如是说》

  屏风后,名为辛西娅的工作人员的声音,如同一条永不枯竭的河流,在静谧的厅内开始缓缓流淌。

  “阿拉巴马州,美南浸信会,信众约一百零三万人……

  联合卫理公会,约三十六万人……

  罗马教会莫比尔总教区与伯明翰教区,合计约二十五万信众……

  全球卫理公会,十七万人……

  基督教会,十一万人……

  非洲裔卫理公会,九万八千人……”

  每一个被念出的名字,都曾是一面旗帜,一个身份,一个足以让成千上万灵魂为之哭泣、为之欢歌、为之献身的符号。

  而此刻,它们依次陈列于我与卡门之间。

  这份名单的冗长,超乎了寻常的认知。它不仅仅是信仰的清单,更是友利坚这片大陆精神分裂的病历。

  时间在朗读声中失去了具体的形态,只能通过卡门为我添茶的动作来加以度量。

  第一次,是念到伊利诺伊州,那里的东正教派系繁杂如星群;

  第二次,是密苏里州,一个被称为“圣经带”纽结的地带;

  第三次,是宾夕法尼亚,各类再洗礼派的分支如同古树盘结的根系;

  第四次,当卡门再度提起那柄银质茶壶,壶嘴中温热的水汽氤氲了她专注的侧脸时,屏风后的声音已略显沙哑。

  一次短暂的停顿后,另一个稍显清亮的女性嗓音接替了它,

  仿佛漫长旅途中的驿站换上了新的马匹,继续着这场无休无止的报数。

  最终,当这趟穿越全友信仰版图的旅程抵达终点时,窗外的天光已由正午的炽白,转为一种略带暖意的金黄。

  “……怀俄明州,罗马教会夏延教区,信众六万两千人……

  耶稣基督后期圣徒教会,五万九千人……

  圣公会,一万一千人……

  福音信义会,九千人……

  ……五旬节圣洁会,三百二十一人。如上所述。”

  最后一个数字落下,轻如尘埃。

  朗读持续了近两个小时,其间所蕴含的信息总量,足以让任何一位社会学家或政治顾问的头痛欲裂。

  我没有立刻发表我的看法。

  我的目光越过袅袅的茶烟,落在了卡门身上。

  她正无意识地用指尖拨弄着自己垂下的一缕卷发,一个思考时的小动作。

  “你觉得如何?”

  我问。

  卡门抬起头,答道:

  “比想象中还要复杂,先生。更难以处理。”

  她的声音里带着面对难题时的凝重,

  “每个州都有数十个,甚至上百个宗教团体。

  不同的信仰光谱,不同的人员构成,不同的组织形式……

  它们像一张张彼此纠缠、打结的渔网,覆盖了整个国家。”

  “一项艰巨的任务。”

  我表示赞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我能想象到那些曾经的统治者们面对这份名单时的无力感。

  “完整地听上一遍,才能真正理解处理它们的困难。

  以往的那些政客,必须为此耗费毕生的精力——还不是为了解决,而是为了安抚。

  每个稍具规模的教派都意味着一笔选票,一张通往权力的门票。

  他们得罪不起,所以只能姑息,甚至讨好。”

  “是的。”

  卡门点头,拨弄头发的动作停了下来,转而将手轻轻放在膝上,展示出准备进入严肃讨论的姿态。

  “你有什么想到的方案?”

  我凝视着她,“我相信,你对此一定思考过。”

  “是,西拉斯先生。”

  她坦然承认,却没有立刻作答,

  “可那些想法都不太成熟。我没有将它们写在简报上,就是因为——”

  “说出来。”

  我的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

  我看着她的眼睛。

  她没有回避。我的目光柔和了些许,传递过去鼓励。

  “没人会因此怪罪你。”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

  “最直接有效的方法是……嗯,直接点说,武力镇压。”

  她终于还是说出了那个所有现代文明领导者都心照不宣,却又讳莫如深的词。

  “虽然那不是我们部门的职能范围,后续也可能导致失控。

  但如果不动用暴力,任何精巧的方案都无法凿开这块顽石,一切工作都无从开展。”

  她停顿了一下,谨慎地观察着我的反应。

  我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

  这是一个伐木工的答案,简单,粗暴,一个必要的起点。

  “说下去。”

  “但武力能做到的事情也依然有限。”

  她显然对这个方案的弊端有过深入的思考,

  “教堂可以被查封,集会可以被驱散,但信徒的数量太庞大了。

  您也听到了,他们遍布每个州,每个城市和小镇。

  这是一个费力且不讨好的过程,一场针对整个社会的、无休止的治安战。

  也许这能打破一些封闭区域的封锁,但想要达到我们需要的结果——一个便于进行第二步工作的结果——我想不出合适的方式。

  也许……一场恰到好处的灾难?

  大规模的人口迁徙?

  您知道的,我们需要的是——”

  “融合的,可以被简单归类的阶层民众。

  而不是一盘由各色信仰染色的、彼此隔绝的散沙。”

  我替她说完了后半句。

  “伊莱亚斯部长的建议是,可以学学酥油饼内战时期的契卡用过的那套,

  用秘密,警察制造无所不在的恐怖,用集体处决来摧毁反抗力量。

  “那没用。”

  我直接否定了那个更原始的方案。

  “通过垄断信息、破坏组织功能来制造信仰统一,在那个时代或许是一种具备某种暴力美学的创举。

  但在信息的汪洋已然淹没大陆的今日,试图通过构筑堤坝来垄断水源,是一种认知上的返祖现象。

  那相当于一次自我执行的脑额叶切除术,换取片刻的安宁,却造成整个社会机体的永久性偏瘫。

  我需要的是进步,卡门,哪怕是以我个人的方式。”

  “我就知道您会反对。”

  卡门似乎松了口气,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您果然和友利坚人站在一起。”

  “是的,虽然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做了个手势,示意她打住这个话题,

  “伊莱亚斯在这类需要创意的需求上,思考永远缺乏新意。

  这是他永远难以匹配某些更伟大位置的原因。

  但这也许是所有普通人都会面临的结构性困境——你们能将别人交待的工作做到最好,却不明白究竟应该做什么。”

  “您说的是。”

  她应道,但眼神中掠过疑惑。

  她不明白。

  她无法真正理解我那横跨了数个世纪的观察与结论,以及其中蕴含的提示。

  这对她而言无可厚非。

  我对她始终持有着最大限度的善意与包容。

  “如果你能做到第一步,第二步你会如何展开?”

  我将问题重新抛给了她。

  “分化。”

  卡门的回答迅速而流畅,显然这是她专业领域内的标准操作,

  “通过制造利益冲突来诱导对立。

  举办一些精心设计的、仪式化的世俗活动来构建新的社群认同。

  最终的目标,是让他们重新被归属于由公司控制的、更温和、更便于管理的新‘教派’。

  我想您知道那些手段,心理学上的,社会工程学上的……

  您比我知识渊博得多。”

  “当然。这些手段很常规,也很平庸。”

  “您的意思是?”

  “这正是我所说的问题。缺乏足够深远的视野,缺乏创意。”

  我评价道,“你的误区在于,将第一步破坏和第二步重建分开来看,没有认识到整个社会形势的剧变,以及与之相匹配的全新解法。

  你误认为想要整理信仰,就必须破旧立新,就必须推倒重来。”

  我稍作停顿,想到了一个有趣的例子,

  “就像‘宇宙意大利面’。

  那是个不错的创意,一个绝妙的解构主义恶作剧。

  但它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如同近现代以来所有以分析、解构为核心思想的理论一样,它们勇敢地停止在了‘破除偶像’这一步,却没有能力,也没有意愿去思考真正的答案是什么。

  它们满足于证明‘国王没有穿新衣’,却从未想过要为国王织一件新的。

  解构本身,无法成为方法论的终点。”

  我继续道:

  “直到现在,人们还在依赖于直观的分析,直观的思考。

  但事实往往是反直觉的。”

  “事实?”

  “事实,和能够解决事实的技术与方案。”

  我端起茶杯,饮尽了最后一口,然后将它轻轻放回杯托,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为接下来的宣言拉开序幕。

  “用一句话来概括我的想法,”

  我说,“那就是,‘给宗教加税’。”

  “给宗教加税?”

  卡门重复了一遍,漂亮的眉毛因困惑而蹙起。

  “是的,加税。这在如今是最温和,最没有后果的手段。”

  我的声音平静,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人们刚刚用一场惨烈的战争,摧毁了自己合法抗辩的权力和能力。

  结束动乱后的人们需要时间来恢复彼此间的信任。

  交通被严格封锁,网络与媒体依据紧急事态法案被严格管控。

  人们自顾不暇,忙于重新获得安全、收入与工作,没有精力为他人的苦难抗争——只要那苦难看上去与自己无关。”

  卡门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直到我的停顿。

  “是的,”

  她最终开口,

  “但加税能解决问题吗?”

  “因为茶叶上的税,一场战争被引爆,一个国家得以建立。

  这种手段所蕴含的能量,超乎你的想象。”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历史作为注脚。

  “当然,我的手段,要比那些十八世纪的业余政客完善得多。”

  我的声音不知不觉间带上了一种抑扬顿挫的节奏,仿佛正置身于一场只有我们两个听众的演讲。

  “国家与社会,为了信仰付出了多少代价?

  为了让浸信会的信徒和天主教的信徒能在同一片土地上和平共处,纳税人支付了天价的安保与司法成本。

  为了调解福音派和后期圣徒之间关于教育理念的冲突,政府耗费了无数的行政资源。

  现在,是时候让他们自己来支付这笔账单了。”

  我伸出一根手指。

  “所有人,都希望对方为此付出更多的金钱。

  所有教派,在意识到自己可能为‘和平共存’的现状付费时,都会本能地寻求自保,加入到一切能为自己争取权益的场域中,以免被排除在外。

  你知道羊群效应吗,卡门?”

  “是的,西拉斯先生,我知道。”

  “很好。

  在放出信号预热后,公司会在各地牵头,成立各州的‘教产联合体’——它在规则意义上,是一家企业。

  所有登记在册的宗教团体,将其名下的非核心宗教资产——土地、建筑、投资——统一注入这家联合体,并依据资产评估,获得相应的股权。

  他们可以拿到分红,获得补助。

  但代价是,所有宗教工作人员,从主教到牧师,从神父到阿訇,都必须在曙光部登记备案,接受统一管理。

  他们的传教活动必须接受监督,并被分派‘促进社区和谐’的公益任务,以及必要时的教育与生产任务。

  没有人可以例外。

  信徒与牧师,将一同接受公司的管理。

  前者在他们各自的工作岗位上,接受曙光部的统一的监督与调配;

  后者则在公司的直辖企业内,接受彻底的职业化改造。

  没有人,可以在不付出任何代价的前提下,独立于这个系统之外。”

  “这……这是收税吗?”

  卡门的声音里夹杂着震撼。

  “广义上的收税。”

  我微笑道,“他们必须为公司,为友利坚,创造利润与价值。”

  “那如果……有人不遵守呢?那些坚持独立的教派?”

  我的笑容未变,但眼神中的温度却骤然冷却。

  “那么,暴力就会下场。

  我们依然处于紧急状态,卡门。

  局势依然不够稳定,也许颠覆性的势力就潜藏在他们之中。

  为了国民的整体利益,我们需要对他们进行清剿。

  这些不识大体、贪得无厌的社会蛀虫,

  天知道他们在免税的庇护下究竟侵吞了多少不义之财,

  才会拒绝来自公司和政府的好意,拒绝服从国家的统一号召,

  拒绝为自己的信仰,冠上‘友利坚’这个光荣的前缀!”

  这一连串充满煽动性的排比句,让会议室内的空气为之震动。

  卡门微微愣住了,过了半晌,才有些犹豫地开口:

  “先生,这……”

  “这是为了国家利益。”

  我打断了她,语气恢复了平和,

  “我想你能理解,其中一部分是宣传话术,但许多,也是我的真心话。

  我和所有人一样热爱着这个国家,只是我爱它的方式,更有方法。”

  “我能明白。”

  她很快调整了过来,眼中的震惊逐渐被一种更深层次的钦佩所取代,

  “这是……灵活的手段。

  虽然它在程序上可能违反一些浅层次的道德,但从结果上看,是正确的。

  我只是有些惊讶……

  您的做法一如既往地出人意料,又鞭辟入里,一矢中的。”

  “这只是核心部分,还不是全部。”

  我看着她,开始将方案最后的图景展示说出,

  “在这种前提下,公司依然能为宗教的独立生存,留下合法的空间。

  我们会设置一些补充规则。

  许多拥有独立土地、独立产业、与外界隔绝的教派,他们或许会欢迎这些补充内容。

  他们的活动范围过于封闭,既无法在短时间内接受有效的管理,也无法对一个开放的系统造成足够的正向利润。

  演变需要时间……而我最缺乏的,就是时间。”

  “您缺乏时间?”

  卡门略微疑惑。

  “国家缺乏时间。”

  我纠正道,“和平与繁荣的到来,越早越好。”

  “明白。您请继续。

  您说得很对,类似阿米什人的封闭社群,在宾夕法尼亚、俄亥俄和印第安纳都有相当规模。

  您想用什么手段来解决他们?”

  “一个古老的手段。”

  我的思绪飘向了遥远的过去,

  “它的诞生,源于神对地上产出的要求;

  它的发展,伴随着王权与神权的千年博弈;

  它的终结,则标志着一个全新时代的来临。

  它是宗教的产物,自然,也应是宗教的解法。”

  “那是什么?”

  我看着她,缓缓吐出了那个在现代社会已被遗忘,却即将被我重新赋予内容的词汇。

  “什一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