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新院区-《西拉斯如是说》

  这天下午,例行的“放风”时间刚过。

  他正盘算着如何将几片偷偷藏匿的金属餐具磨成更趁手的工具,病房门无声地滑开了。

  走进来的不是他预想中的阿尔维斯医生,也不是那些面无表情的男护工。

  而是一位他有些印象,但并不算熟悉的年轻女护士。

  黑色长直发利落地束在脑后,露出额头和一双显得灵动有神的眼睛。

  她的身材在略显宽松的白色制服下依然能看出良好的比例和紧实的线条,行走间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轻快,仪态和姿态都极为标准。

  “索恩先生,下午好。”

  她的声音清脆,饱含职业性的柔和。

  伊莱亚斯从那张硬邦邦的金属椅上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没有起身。

  “有事?”

  他不喜欢预定日程之外的打扰。

  “是的,先生。接到通知,需要为您办理转区手续。”

  女护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您的新住处已经准备好了。”

  “转区?”

  伊莱亚斯眉头微蹙。

  从E区到F区已经是破例,现在又要转?

  转向哪里?

  难道阿卡姆还为他准备了G区不成?

  “是的,一个新的区域。”

  护士走近,开始熟练地为伊莱亚斯收拾起他那少得可怜的私人物品——几件换洗衣物,几支昂贵的钢笔。

  “您的私人物品会被提前运送到新住处。您那只比熊犬也一样。”

  她的动作麻利而细致,手指拂过衣物的褶皱时,似乎刻意保持一种近乎温柔的幅度。

  这让伊莱亚斯感到一丝不适。

  “我似乎没有提出过转区申请。”

  他看着她将衣物叠好放入一个印着阿卡姆标识的布袋里。

  “这是院方的安排,索恩先生。”

  护士抬起头,笑容依旧。

  “考虑到您之前的居住环境……确实有些不尽如人意。

  院方认为,您理应得到更符合您身份和需求的照护。”

  这番话听起来格外刺耳。

  那过分的友善,就像在一家收费高昂但服务评价两极分化的养老院里遇到的那种特别热情的护工。

  她们要么是真心拥有堪比南丁格尔的职业操守,要么就是在用甜言蜜语掩盖某些不便告人的疏忽,甚至可能在觊觎遗嘱上那模糊不清的签名。

  “哦?”伊莱亚斯挑眉,“那么,我的‘新住处’,会比这里…更‘符合需求’?”他故意加重了语气。

  “那是当然。”

  护士的眼睛亮了一下,似乎被这个问题激发了某种分享欲。

  “环境非常好,而且……相当壮观。”

  “壮观?”

  这个词用在一间病房,或者一个疗养院区域上,显得极不协调。

  阿卡姆的“壮观”只体现在其哥特式建筑的阴森和规模上,与舒适宜人毫不沾边。

  护士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比喻,她歪了歪头,纤细的脖颈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就像……”

  她斟酌着词句,声音放低了些,仿佛分享都市秘闻一样维系着一丝神秘感。

  “就像是把凡尔赛宫最精华的部分,搬到了这里。

  有对称的翼楼,巨大的落地窗,能看到修剪得如同几何图案的花园……阳光充足得简直不像阿卡姆。”

  她说完,对着伊莱亚斯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嘴角轻轻上扬,眼神却有些飘忽。

  像是自己也不太确定这描述的真实性,又或者,这微笑本身就是表演的一部分。

  伊莱亚斯心头猛地一沉。

  凡尔赛宫?壮观?阳光充足?

  这听起来与其说是一个疗养院的新区,不如说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谎言。

  他的大脑瞬间闪过记忆里的一个历史名词——特莱西恩施塔特(theresienstadt)。

  那个用美丽外表掩盖恐怖内核的所在,那些将通往死亡的地狱入口粉饰成卫生与清洁的服务性场所的伎俩。

  难道……?

  他强压下内心的不安,决定再次试探。

  他联系了阿尔维斯医生,以讨论“转区后的心理适应问题”为由。

  电话那头的阿尔维斯医生,语气也一反常态地温和,甚至带上了意味深长的……期盼?

  “是的,伊莱亚斯,”

  阿尔维斯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传达出某种听起来虚假的暖意。

  “这是一个全新的尝试,一个更符合现代康复理念的环境。

  我相信你会喜欢的。

  那里的设施……嗯,会让您有宾至如归之感。”

  他又重复了一遍,“宾至如归。”

  同样意义不明,同样令人警惕。

  怎么回事?

  伊莱亚斯感到一阵寒意。

  他立刻想将那个酝酿已久的逃脱计划提前。

  然而,现实迅速击碎了他的企图。

  转区的通知下达得极为仓促,出发日期就在第二天。

  而从通知下达的那一刻起,他病房外的监控力度陡然增强,原本计划中利用的那个交接班的短暂松懈时段,被安排了双倍的特别安保巡逻。

  他就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飞蛾,意图挣扎,却发现无形的束缚越勒越紧。

  没有机会了。

  他内心涌起强烈的警惕和逃跑的念头,但表面上,他依旧维持着那份属于伊莱亚斯·索恩的、老派的从容。

  他甚至在想,这会不会是一出戏?

  一次“奉命转移”,最终却会被歪曲成“悍然越狱”,然后某个渴望功绩的警界高官,会“不幸地”在“追捕”过程中将其“程序化地击毙”,为自己的履历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种事在百特曼出现之前屡见不鲜——管理罪犯需要花费成本和将其“出售”带来的效益不成比例。

  虽然家族的庇护让他过去无需过多担忧,但现在情况已然不同往日,而西拉斯·布莱克伍德的态度则暧昧不明。

  此一时彼一时,他不得不认真考量这种最坏的可能性。

  第二天一早,他被带上了一辆外观普通的厢式押运车,但内部结构却异常坚固,前后舱完全隔离。

  两名沉默寡言、膀大腰圆的私人安保人员紧随其后上车,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独处的空间。

  他尝试提出一些听起来合理的请求。

  比如“能否在中途停靠一下,我需要呼吸点新鲜空气”,或是“能否提供一杯水”,均被以“路程不长,很快就到”为由礼貌而坚决地拒绝。

  暴力袭击押送人员?

  他打量了一下对方的体格和腰间的装备,明智地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他缺乏工具,更缺乏时机。

  车辆驶离了阿卡姆疗养院那熟悉的哥特式尖顶和灰色石墙,朝着远离市区的方向行驶。

  伊莱亚斯坐在狭窄的车厢里,透过单向玻璃窗,看着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

  途中,他们绕过了一片规模宏大、极具现代感的建筑群。

  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巨大的银白色管道纵横交错,厂房连绵不绝,门口矗立着一个巨大的标牌——“曙光工业园区”。

  看上去气势恢宏,充满了高科技感和生产力。

  然而,伊莱亚斯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巨大的停车场上车辆寥寥,高耸的烟囱上的烟气毫无生气,反而表现出某种刻意的舞台道具的规律感。

  连绵的厂房听不到机器的轰鸣。

  它就像一个精心制作的巨大模型,外壳下似乎缺乏某种运转的内核。

  虽然无法解释这种异样的具体原因,但它依然实打实地加重了伊莱亚斯心中的不安。

  车辆继续前行,穿过一片茂密的、未经开发的丛林,随后视野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片平整广袤的土地,像是刚刚被清理出来的农田或荒地。

  而在荒地的尽头,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一组建筑群突兀地矗立在地平线上。

  当车辆驶近,建筑的全貌逐渐清晰时,伊莱亚斯·索恩,这位以智识和品味自诩、见惯了奢华与艺术的男人,彻底呆住了。

  这不是阿卡姆。

  这绝不是阿卡姆任何一个他已知的、或能够想象的分区。

  眼前的建筑,是一座严格遵循古典主义对称法则的宫殿式结构。

  中央主体建筑突出,两侧是伸展的翼楼,通过优雅的柱廊相连。

  外墙是某种色泽温润、近似卢泰西亚石灰岩的材质,在阳光下呈现出柔和的暖白色。

  高大的拱形窗户整齐排列,窗框和屋檐装饰着精美的涡卷与浮雕。

  深灰色的孟莎式屋顶陡峭而富有韵律,老虎窗排布其上。

  建筑前方,是一片开阔的、精心设计的几何形花坛,由低矮的黄杨木篱笆勾勒出复杂的图案,其间点缀着洁白的大理石雕像和喷泉。

  一条宽阔的中央大道,铺着细碎的白色砾石,笔直地通向主体建筑的入口。

  两侧是修剪整齐的高大树篱和波光粼粼的长方形水池,完美地倒映着天空和周遭建筑的影子。

  它的形制,无疑是在模仿某个辉煌时代的皇家宫苑,规模虽不及原型庞大,似乎只选取了核心的宫殿部分和主轴线景观。

  但其比例之协调、细节之考究、以及整体散发出的那种属于绝对权力与古典审美的气息,都达到了惊人的水准。

  这根本不是疗养院,这是一座精心打造的、小型的古典式宫殿!

  伊莱亚斯下意识地将其与旧阿卡姆那阴森、压抑、混乱拼接的建筑群做比较——那些丑陋的石头、狭窄的窗户、剥落的墙漆、以及为了功能而牺牲美感的拙劣扩建……

  两者之间,如同蓝色时期和立体主义时期的毕加索画作一样,根本不存在视觉上的可比性。

  就在他震惊失语之际,押运车已经停下,后门被打开。

  站在门外的,竟然是阿尔维斯医生——他乘坐了一辆轿车,随押运车辆一同前来。

  他脸上依然带着难以解读的微笑,友善地递过来一支雪茄。

  伊莱亚斯几乎是本能地接了过来,手指触碰到那光滑、略带油润的茄衣,鼻尖闻到那熟悉的醇厚香气。

  这绝非普通货色,是那种需要特殊渠道才能获得的上品,一支陈年的高希霸长矛。

  “伊莱亚斯先生,”

  阿尔维斯医生看着他,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进行一次古典沙龙上的学术探讨。

  “您看,您总是太过心急。

  我们从来没有欺骗过您。这确实是一处不错的居所,不是吗?

  任何有品位的精英人士都会感到……羡慕。”

  他的目光越过伊莱亚斯的肩膀,投向那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白色宫殿。

  阿尔维斯医生递上了一支精致的防风打火机。

  伊莱亚斯先将雪茄尾端凑近打火机上跳跃的蓝色火焰,均匀地、耐心地预热着。

  片刻后,他才满意地将雪茄凑到唇边,精准地吸气,点燃。

  第一缕醇厚的蓝色烟雾被他优雅地吐出,在空气中缓缓弥散。

  他恰如其分地表现出震撼和受到安抚后的平静——内心却没有丝毫如释重负的放松。

  一切馈赠和礼遇都不会无缘无故。

  新居在外观上看来非常完美,而与外表相匹配的内部想必也不会糟糕……

  那么,代价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