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英雄公司-《西拉斯如是说》

  “英雄公司?”

  在一片混杂着惊愕、茫然与隐怒的沉默中,伊莱亚斯·索恩的声音率先响起。

  他像古罗马剧场里那个戴着特定面具、负责承接关键台词的配角,恰到好处地推动着剧情的展开,即使他本人可能并不情愿。

  语调里带着一种病态的好奇,仿佛一个解剖学家看到了前所未见的畸形标本。

  “那是什么?”

  “问得好,伊莱亚斯。”

  我微笑着颔首,像一位耐心的导师回应求知欲旺盛的学生。

  尽管我知道他此刻的“求知”更多是源于一种被颠覆认知的惊骇。

  “简单来说,‘英雄公司’,就是将‘英雄主义’这一概念本身,进行彻底的商业化运作。

  将其从一种自发的、不稳定的道德冲动,转化为一种可量化、可管理、可盈利的……产品。”

  我的目光掠过那些穿着病号服的英雄们。他们的表情各异,但大多凝固在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中。

  “你是说……一种高级点的私人安保?或者付费的雇佣兵?”

  哈尔·乔丹尼斯,皱紧了眉头,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怀疑和轻蔑。

  “布莱克伍德,这种东西,在这片土地上可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从平克顿侦探社到黑水公司,用钱买来的枪手和保安,历史悠久,种类繁多。”

  哈尔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

  人类的想象力,尤其是在面对颠覆性概念时,总是倾向于将其纳入已知的、最平庸的范畴。

  就像一个只见过铅活字的排版工人,面对着一部羊皮纸手绘的泥金装饰手抄本时,只会抱怨其字体不够规整,而忽略了其中蕴含的艺术与历史价值。

  “乔丹尼斯先生,”

  我语气平和,巧妙地掩饰了其中蕴含的怜悯,

  “您的视野,恐怕如同只看到了法贝热彩蛋表面的黄金与珐琅,却未能洞悉其内部那巧夺天工的机械结构。

  私人安保?雇佣兵?

  那些不过是贩卖个人武力,满足少数人私欲的粗陋行当。”

  我顿了顿,确保每个词都清晰地传递出去。

  “前者,是用金钱购买自身的苟安;后者,是用金钱购买对他人的侵害。

  而我们,”我的声音带上一种近乎布道的庄重,“是用市场的力量,去系统性地、大规模地保卫‘公众’的安全。

  你可以理解为……一种市场化的、由供需关系调节的‘警察’服务,但其覆盖范围和介入深度,将远超现有体系。”

  我看到克拉克·肯特纳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那张堪称完美的脸上写满了道德上的不适。

  “当然,”

  我话锋一转,脸上露出如商人般精明的微笑,

  “直接的安全服务,那仅仅是……附赠品。

  一项维持品牌形象、培养用户习惯的‘免费体验’。

  真正的利润核心,在于‘英雄’这一符号本身的价值。

  我们将贩售英雄的形象,将民众对于‘超级英雄’这一文化符号的狂热崇拜与情感寄托,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商业价值。”

  我开始以一种介绍核心产品的严谨口吻,阐述着这个计划的商业逻辑:

  “我们会推出官方授权的周边产品——从模型手办到服装配饰;

  投资拍摄高度风格化的‘英雄纪实’电影与剧集,构建属于我们自己的‘英雄宇宙’;

  出版精美的漫画书和人物传记,深度挖掘每一位‘签约英雄’的背景故事与个人魅力……

  这本质上,是一种对偶像效应的极致利用,只不过,我们崇拜和贩售的对象,不再是脆弱易朽的凡人明星,而是被精心包装、拥有超凡力量的‘超级英雄’。”

  我停顿了一下,让信息在房间里沉积,发酵,扩散。

  “通过这些商业运作产生的巨额利润,我们将能够支撑起一个规模空前、装备精良、管理严格的‘英雄’团队。

  实现对其行为的规范、对其力量的引导,以及——至关重要的——对其存在的控制。”

  我说完,房间里再次陷入一片沉寂。

  英雄们面面相觑,眼神复杂。

  伊莱亚斯则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嘴角勾起一抹难以解读的弧度,似乎在品味着这个构想中某种……扭曲的艺术性。

  “关于具体的商业模式、股权结构、盈利预测……”

  我补充道,

  “那些细节,暂时无需在此赘述。我们有更根本的问题需要探讨。”

  我将目光投向窗外。

  那片被精心打理的花园在阳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实。

  “诸位,你们生活在这个国家,这个自由主义与个人英雄主义盛行的国度。

  你们比任何人都清楚,‘超级英雄’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他们是现代神话,是民众情感的投射,是黑暗现实中的一抹亮色。

  每一次成功的救援,每一次挫败的阴谋,都可以被媒体放大,转化为巨大的声望和公众信任。

  这是一个尚未被充分开发的、价值万亿的金矿。

  我的计划,就是要将这座金矿,系统化、产业化地挖掘出来。”

  “听起来……很精妙。

  一种将声望变现的炼金术。”

  戴安娜·普林斯顿终于开口,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展示出独特的理性的审视,

  “但是,为什么?

  布莱克伍德先生,这一切的意义何在?”

  她微微挺直了背脊,即使穿着病号服,也难掩那份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威严。

  “以我个人的角度,以及我所了解的同伴们,”

  她的目光扫过克拉克、巴里等人,

  “我们战斗,并非为了金钱或名望。我们是出于责任感,出于对邪恶最本能的憎恶。

  你的‘英雄公司’,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似乎……并无必要。”

  “没错!”

  亚瑟·库瑞粗声粗气地附和道,他烦躁地捋了捋自己那头乱发,眼神如同酝酿风暴的深海,

  “如果你把我们抓到这里,就是看中了我们打下的‘市场份额’,想用这种方式把我们变成你赚钱的工具。

  那我只能告诉你——休想!

  我们不是你货架上的商品!”

  其他几位英雄也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他们的反驳并不算激烈,毕竟,我提出的虽然离经叛道,但似乎并非指向纯粹的邪恶。

  更像是一种……冷酷到极致的商业逻辑。

  然而,那种根植于他们内心的、关于英雄主义纯粹性的信念,让他们本能地抗拒着我的提议。

  看着他们脸上那种混合了困惑、抗拒与扞卫被冒犯尊严的荣誉感,我内心毫无波澜。

  人类总是习惯于用道德的高帽来掩盖现实的结构性缺陷。

  就像中世纪的医生用水蛭来治疗一切疾病一样,出于良好的愿望,却收效甚微,甚至适得其反。

  “为什么?”

  我重复着戴安娜的问题,语气平静,

  “原因有二。其一,是规模。”

  我伸出一根手指。

  “在座的各位,你们很强大,毋庸置疑。

  你们处理过足以毁灭城市的危机,对抗过各类来源的威胁,甚至拯救过整个世界。

  但是,”

  我的目光逐渐露出锋芒,

  “社会所需要的‘清剿’,仅仅是这些惊天动地的危机吗?

  那些隐藏在金融报表里的欺诈,那些盘踞在权力阴影下的腐败,那些弥漫在社区角落、警察力量鞭长莫及的暴力,那些如同跗骨之蛆般侵蚀着社会肌体的、琐碎而普遍的‘恶’……

  这些,难道不需要被处理吗?”

  “你们的力量很强,但你们的数量太少。

  你们凭着一腔热血和个人判断,选择性地介入。

  这就像是拥有几位技艺精湛的宫廷画师,却妄图修复整个西斯廷教堂的天顶画。

  效率太低,覆盖面太窄。”

  “社会需要的是一支规模化、系统化、能够深度介入的力量。

  一支能够像现代军队一样,进行标准化作业、模块化部署、全领域覆盖的‘正义执行’力量。

  而要实现这种规模,就必须将其市场化。

  通过吸引投资,建立产业链,甚至……将其推向金融市场,才能获得源源不断的资源,去招募、训练、武装、管理数以百计、乃至千计的‘英雄’。”

  我伸出第二根手指。

  “其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可控性。”

  我看到克拉克·肯特纳的身体明显绷紧了,他那双原本温和的蓝色眼睛里闪烁着警惕和不满。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

  我先发制人地说道,

  “你们会说,你们拥有高尚的品格,坚定的信念,绝不会滥用力量。

  我毫不怀疑这一点,至少对于在座的大部分人来说是如此。”

  我的目光逐一扫过他们,如若临床观察的医生一般冷静。

  “但是,英雄主义的传统模式,其根基在于‘人’,在于个体。

  而人,是不可靠的。

  戴安娜,你专注于扞卫女性权益。

  哈尔,你更关心来自天空的侵略。

  克拉克,你守护着大都会,对抗着那些妄图挑战你的超级恶棍。

  亚瑟,你首先要考虑的是海洋王国的利益……”

  “你们每个人,都有自己优先处理的事务,有自己更倾向于对抗的罪犯类型和危机规格。

  这无可厚非,这是人性的必然。但问题在于,你们的个人偏好,是否就等同于社会整体的最大利益?

  你们选择处理的危机,是否就是当下最紧迫、最具破坏性的矛盾?”

  “当一个拥有足以夷平城市力量的个体,将精力耗费在追捕几个抢银行的蟊贼,或者仅仅因为‘看不惯’而去干涉一场街头斗殴时。

  即使动机是纯粹的,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资源浪费。

  更可怕的是,这种力量是不可控、不可限制的。”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克拉克身上。

  “克拉克,作为‘超人强’,你是个好人。一个近乎完美的、道德上的典范。

  但正因如此,你也只是一个‘好人’。

  你的力量足以在弹指间造成无法估量的毁灭,而维系这份力量不走向失控的,仅仅是你个人的道德准绳。

  将整个世界的安危,寄托在一个‘好人’的善意上——尤其是在这个‘好人’拥有如此恐怖力量的前提下——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负责任。”

  我向前逼近一步,声音低沉而富有穿透力。

  “我问你一个问题,克拉克。

  如果有一天,你深爱的妻子——或许是未来那位星球日报的记者小姐——和一座你发誓守护的城市,同时遭到了致命袭击。

  时间只允许你拯救一方,你会怎么做?”

  克拉克·肯特纳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眼神中充满了痛苦的挣扎。

  我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直接打断了他可能给出的任何答案。

  “无论你怎么选,克拉克,你都是一个‘好人’。

  选择妻子,你守护了爱情;选择城市,你履行了职责。

  从个人道德上看,你都无懈可击,你只是做出了艰难的放弃,而非主动的毁灭。

  但对于社会而言,对于那座城市的百万生命而言,最优解永远是城市。

  如果你选择了妻子,那么作为‘超人强’这个公共角色的职能,你就已经失职了。”

  “还有另一种更糟的可能性,”

  我的语气变得冰冷而残酷,

  “你会因为妻子的死亡而陷入疯狂。

  你会选择报复,你会将怒火倾泻到你认定的罪魁祸首身上,甚至可能波及无辜。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你‘现在’不会。

  但在那种极致的痛苦与绝望下,谁能保证?

  即使你能保证自己,你能保证未来出现的、其他拥有类似力量的‘好人’,也能在同样的情境下保持理智吗?”

  “这就是没有经过程序化规范、仅仅依赖个人道德的‘好人’型超级英雄的根本困境。

  用模糊的、易变的、充满主观性的个人信念,来代替本应存在的、客观的、制度化的社会监督与规则约束。

  这就像是驾驶一艘核潜艇,却仅仅依靠船长的心情来决定是否发射导弹。”

  克拉克哑口无言。

  他或许坚信自己能够控制一切,但他也无法否认,将整个体系的安全性建立在无数个体的自我约束上,本身就蕴含着巨大的风险。

  用一个个例的完美,去论证群体的可靠性,这在逻辑上是站不住脚的。

  “那么,”

  戴安娜再次开口,她的声音展现出些许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锋,

  “你打算从哪里找到那么多你所谓的‘受监管’的超级英雄?

  难道仅仅依靠你那套商业模式提供的收入?

  恐怕这需要比我们更高的道德要求,才能让他们在拥有强大力量的同时,心甘情愿地服从你的管理和约束。

  金钱,买不来真正的忠诚,更约束不了超凡的力量。”

  她的问题直指核心。

  这确实是我整个计划中最离经叛道,也是最具颠覆性的一环。

  如同当年哥白尼提出日心说,挑战了千年的地心宇宙观一样,需要打破固有的认知框架。

  “你说得对,戴安娜公主。”

  我赞许地点点头,

  “金钱确实无法确保道德,更无法约束绝对的力量。

  所以……”

  我微微侧过身,模仿着某个以实用主义和惊人言论着称的二十世纪政治家习惯性的动作。

  轻轻用指尖敲了敲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根本不需要任何道德要求。”

  我的脸上终于露出近乎残忍的微笑,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最终定格在伊莱亚斯那张重新燃起浓厚兴趣的脸……的旁边,阿尔维斯医生那张展示出对某种学术理想的狂热和憧憬的脸上。

  “事实上,将被我征召,成为‘英雄公司’第一批签约员工的……”

  我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宣布,如同在法庭上宣读最终判决:

  “……是罪犯。

  是阿卡姆疗养院里,那些被你们亲手送进来的‘病人’们——以及将要被送进去的那些穷凶极恶的恶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