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老爸的沉默-《小镇炊烟米其林》

  陈默发来的那个研修班链接,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我反反复复点开那个页面看了无数遍。

  【传统菜系技艺传承与提升研修班】

  主办:省烹饪协会

  师资:特邀退休名厨、非遗传承人

  课程:刀工、火候、吊汤、传统菜式精粹、地方风味剖析……

  时间:四周

  地点:省城

  这学费:……嗯,差不多是我之前一个月工资的三分之二。

  诱惑力是巨大的。系统学习,还是快要失传的老派手艺!这对我这个野路子挨骂学徒来说,简直是沙漠里的甘泉!

  但顾虑也同样明显。

  钱。我辞职时虽然有点积蓄,但违约金和后续生活也得考虑,这笔学费不是小数目。

  时间。一个月,店里就我爸我妈两个人,忙得过来吗?尤其我爸那身体……

  最重要的,我爸的态度。让他知道我觉得他教得不好,需要出去另拜师学艺?这简直是在雷区蹦迪,相当于直接否定他几十年的经验和权威!

  接下来的几天,我心神不宁。算账时算错好几回,被我妈念叨;就连我爸骂我,我都反应慢半拍。

  我爸显然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他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但没问。只是骂人的频率似乎低了一点。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必须做个决定。

  周五晚上,打烊后,我们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吃宵夜——是我爸炒的酱油炒饭,很简单,却香得能让人吞掉舌头。

  气氛难得的平静。

  我扒完最后一口饭,放下碗,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刑场一样开口:“爸,妈,有件事……想跟你们商量一下。”

  我妈立刻看向我。我爸吃饭的动作顿了顿,没抬头,“嗯”了一声。

  我把手机推到他们面前,点开那个研修班的页面:“省烹饪协会办了个班,教传统菜的,我想……去学一个月。”

  院子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夏夜的虫鸣。

  我妈凑过去眯着眼看手机,小声念着:“研修班……学费……哎呦这么贵!去省城啊?住哪?安全不?”

  我爸则放下了碗筷,目光沉沉地落在那屏幕上,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下颌线绷得很紧。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是不是睡着了。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我:“怎么?嫌老子教得不好?教不了你了?”

  果然!我就知道!

  我赶紧解释:“不是!爸您教得最好!但我……我基础太差了,很多原理都不懂,光靠挨骂……进步太慢了。而且您每天忙着给客人炒菜,很少能顾得上我。这个班是教基本功的,还有好多老厨师,我想去学学,回来肯定能更好地帮店里,也能……也能把您的手艺学得更精一点不是?”我努力把话说得漂亮。

  “帮店里?”我爸嗤笑一声,声音冷硬,“我看你是翅膀硬了,嫌店里庙小,又想往外飞了吧?学这些花架子有什么用?炒菜靠的是手感!是经验!书本能教你怎么掂勺?能教你怎么看油温?净浪费钱!”

  我的心凉了半截。

  “哎呀死老头子你少说两句!”我妈赶紧打圆场,又拉着我小声说,“薇薇啊,不是妈不支持,但这一个月太长了,店里确实忙不过来,你爸这身体你也知道……而且这学费,咱家这情况……”

  我咬着嘴唇,心里又委屈又不甘:“妈,学费我自己出!我用我之前的积蓄!店里……店里就辛苦你们一阵子,或者……或者我们暂时歇业一个月?反正现在生意也……”

  “放屁!”我爸猛地一拍桌子,碗筷都震得跳了一下,“歇业?老子开了一辈子店,就没歇过业!下雨下雪地震都没关过门!你让我为个破班关门?脸还要不要了?”

  他气得胸口起伏,又开始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

  我妈赶紧给他拍背,一边埋怨地看我:“你看你!把你爸气成这样!这事算了算了!哪儿也不准去!老老实实在家学!”

  看着我爸咳嗽的样子,我心里难受极了,那点不甘和冲动瞬间被压了下去。也许,我真的太任性了?

  我低下头,鼻子发酸:“……对不起,爸,我……不去了。”

  院子里重新陷入沉默,只有我爸粗重的喘息声和咳嗽声。

  许久,我爸的咳嗽慢慢平息下来。他没再看我,也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自己的空碗筷,蹒跚着走向厨房水池。

  背影显得有些佝偻和疲惫。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空落落的,有点想哭,又觉得自己活该。也许陈默就不该给我这个希望。

  第二天,我蔫头耷脑地去店里帮忙,不敢再提一个字。我爸也沉默了很多,没怎么骂我。

  下午,我无意中听到了我爸和我妈在杂物间里面正小声说着话。

  “……唉,孩子也是想学好……”

  “……知道。但那地方……能学到啥真东西?都是骗钱的。”

  “可薇薇看着是真想去……昨晚眼睛都红了……”

  “……店里咋办?你一个人跑前跑后的……我这身体也……”

  “要不……就依她一次?一个月……熬熬就过去了。我看隔壁阿娟最近没啥事,请她白天来帮帮忙,给点钱……”

  我爸 “请人?不要钱啊?……再说吧。”

  我听着,心脏砰砰直跳。我爸……他好像……松动了?

  又过了两天,日子仿佛恢复了原样。但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周五晚上,快打烊的时候,最后一个客人离开。我爸在收拾灶台,突然头也不回地,用一种极其生硬、仿佛跟锅铲有仇的语气甩过来一句:

  “那个……什么班……什么时候开学?”

  我愣在原地,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我妈在一旁拼命给我使眼色。

  我猛地回神,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下……下周一!”

  “……哦。”我爸应了一声,继续用力擦灶台,擦得哐哐响,“要去就赶紧去!省得在这碍眼!一个月……到点不回来,以后就别回来了!”

  他说完,把抹布一摔,背着手,低着头,径直回了里屋,没再看我一眼。

  但我却看见,他转身时,耳朵尖好像有点发红。

  我妈喜笑颜开,赶紧推我:“傻丫头!还愣着干嘛!你爸答应了!快!快去收拾东西!妈给你拿钱!”

  “妈,不用,我说了我自己……”

  “你自己什么自己!你那点钱留着在省城花!学费妈给你出!”我妈不由分说,喜气洋洋地去开抽屉拿存折,仿佛我不是去学习,而是要去领奖。

  我站在原地,看着我爸消失在里屋门口的倔强背影,又看看我妈忙碌的欢喜身影,眼眶突然就热了。

  这座沉默又固执的大山,终究还是为我,让开了一条小小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