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小春子-《我以抄经得长生,一字一句皆神通》

  入夜已深。

  庞大的皇城好似一头巨兽,匍匐在夜色深沉的汴梁城中。

  内书堂,最深处的屋子里灯火未熄。

  一盏孤灯如豆,映照着钱公公略显削瘦的身影。

  他难得没有看公文,也没有歇息。

  只是独自一人,在灯下反复摩挲、欣赏着一本手抄的书册。

  正是白天里,陈安托他转交给小春子的那本手抄版版《礼记》。

  白日里在外面不方便多看,但只粗粗一瞥间,便已觉不凡。

  此刻在无人打搅的书房里细细品味。

  越看,心头当中的那份惊艳之感,便是愈发不可收拾。

  “好字,当真是好字啊......”

  钱公公喃喃自语,眼中异彩连连。

  这字迹瘦长锋利,转折之处如铁画银钩,自带一股凌厉飘逸的仙气。

  但却又锋芒毕露,富有傲骨之气,如同断金割玉一般,别有一种独特韵味。

  他在这宫里待了二十年,服侍过两代君王。

  见过的翰林学士、书法大家不计其数,可却从不曾见过具有如此风骨的笔迹。

  当今官家痴迷书画,尤爱搜罗天下奇珍。

  这本手抄的《礼记》,广论内容着实寻常,可单凭这一手前所未见的绝妙书法......

  钱公公的呼吸,不由得急促了几分。

  他太了解当今陛下的脾性了。

  这般书法字体若是被酷爱此道的天子看到,便如同一位绝世老饕,忽而遇见了一道前所未闻的珍馐美馔。

  其引起的兴趣,可想而知。

  而他,作为进献之人......

  意识到这一点,钱公公的心头便不可抑制的变的火热起来。

  这本书册的价值,早已远远超出了其内容的本身。

  说不得,这便是自己苦苦等待多年。

  连做梦都念念不忘的进身之阶!

  可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另一道身影便浮现在他脑海当中。

  是陈安那张温和、平静的脸。

  还有他今日拜托自己时,那份真诚的信任。

  钱公公的内心,一时间陷入了天人交战。

  一边,是与陈安在这些时日里渐渐建立起来的几分难得情分与欣赏。

  另一边,却是这稍纵即逝、足以改变自身命运的天大机遇。

  灯火摇曳,将他脸上的神情映照得明暗不定。

  许久。

  许久。

  钱公公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再抬起头时,眼中那仅存的一丝犹豫,已然被一股名为野心的火焰燃烧殆尽。

  “咱家,也是为了你好......”

  他对着空气,仿佛是在说服自己。

  “陈先生你才华横溢,却只能屈居在小小东观里,做个校书郎。”

  “咱家把这书册献上去,也不会冒领了你的功劳,定会在天子面前美言几句,届时......”

  他将陈安手抄的那本《礼记》小心翼翼地用一方锦帕包裹好,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

  然后,站起身来。

  从书架上另寻了一本寻常匠人刻录下来的《礼记》。

  研墨,拿笔。

  模仿着陈安的笔迹,在其扉页上一笔一划写下了那句同样的话:

  “出身寒微不是耻辱,能屈能伸为大丈夫。”

  ——赠李春。

  字迹虽有七八分相似,可那股独特的精气神,却是如何也模仿不来。

  钱公公打量了一阵,有些可惜的摇了摇头。

  做完这一切,他又从自己的柜子里,取了一瓶上好的伤药。

  本想随意的唤个小太监,将这两样东西送去夜香司交给小春子。

  可沉吟片刻,终究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自己揣着东西,提起一盏灯笼,独自向那皇宫无人愿意往来的角落走去。

  ......

  夜更深了。

  夜香司里,一个瘦弱的身影正强忍着背上传来的钻心伤痛忙碌。

  将最后一个恭桶清洗干净,小心的摆放整齐。

  这里虽然日日打扫,看上去整洁无比。

  可是那股长时间积累,浸透在墙壁、地砖里的秽恶气味。

  却是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恶臭难闻。

  好在最近这一段时日过去,小春子已经习惯了。

  或者说,他已经是被腌入味,自己察觉不到了。

  终于忙碌完这一切,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正打算拖着疲惫的身子,去井边简单清洗一下便上床睡觉,结束这辛苦的一天。

  冷不丁的,门外传来另外一个小太监的声音。

  “小春子,快出来,有上面来的大公公寻你。”

  “啧啧啧,没看出来啊,你小子居然还有这种关系......”

  小春子怔了怔,心头发苦。

  他要是真有关系的话,眼下也就不会在这里洗马桶了。

  没有理会同为倒霉蛋的太监挖苦。

  他赶忙擦了擦手,心头忐忑不安的走了出去。

  方一走出门。

  便在昏黄的灯笼光的映照下,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钱...钱公公?”

  他神色一惊,扑通一下便跪倒在地。

  钱公公将他这般模样收入眼底,眉头微不可察的皱起,不动声色的用袖子掩了一下口鼻。

  也没让小春子起身,只是将手里的书册和药瓶轻轻递了过去。

  “这是陈教授托咱家带给你的。”

  声音依旧是那般温平,听不出喜怒。

  “陈教授说,你是个好学的孩子,此番是他考虑不周,拖累了你,便为你手抄了一本《礼记》作为歉意。”

  “又听闻你前几日受了罚,便让咱家又寻了些伤药一并给你带来。”

  小春子整个人都愣住了,呆呆抬起头,满眼不敢置信。

  钱公公将东西塞到他怀里,语气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的提点:

  “他还让咱家嘱咐你,好生做事,莫要灰心,日后里也未尝没有出头的机会。”

  “毕竟这宫里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说罢,钱公公便不再停留。

  转身提着灯笼,消失在了深沉的夜色里。

  只留下小春子一个人,捧着怀里那本还带着余温的书册和冰凉的药瓶。

  跪在冰冷的石板上,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夜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被夜风吹开封面,露出扉页上的那行字迹。

  忽然间,鼻头一酸。

  这些时日里所受的委屈、打骂、伤痛、绝望......

  种种情绪在这一刻里,仿佛都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一滴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继而砸在书页之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最终,他再也抑制不住,将脸深深埋进那本书册里。

  只见到他那瘦弱肩膀剧烈的不断抽动着,却没发出半点的声音。

  唯有那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断断续续呜咽,似也在控诉着这世道的不公。

  “陈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