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苏醒-《我以抄经得长生,一字一句皆神通》

  建炎二百零二年,春。

  甲子三易,人间已换了数代。

  昔日那场奠定建炎中兴的北伐,早已化作了史书上的泛黄字迹。

  而开启了钢铁帝国时代的蒸汽轰鸣,亦在这近两百年的时光中,渐渐显露出几分迟暮的锈迹。

  红尘俗世,盛极而衰,终究未曾逃过那王朝轮回之厄。

  然山中岁月,却恍若亘古,清净如初。

  距离当年东海遥望三仙山,已过了近两百载。

  冥冥之中,那隔绝了仙凡的天时,即将到来。

  ......

  白山天池,长生门道场。

  历经近两个甲子的风霜雨雪,此地早已染上了一层浓重的岁月痕迹。

  依山而建的殿宇楼阁,藏于云雾之间,愈发显得古朴庄严,仙气氤氲。

  偶有放晴之日,云海散去,那座悬于雪山之巅的宏伟道场便会显露一角。

  山下集市中的凡俗仰望,只见云顶显天宫,恍恍若仙境。

  这一日,天光正好,云海微澜。

  天池湖畔。

  三道身影自道场深处的洞府中缓步而出,不约而同,齐聚于此。

  正是早已证得金箓,寿元大增的马灵、乔道清、清虚子三位长老。

  三人皆是容颜不改,保持着中年的模样,只是一双眸子里,却已沉淀了百余年的沧桑。

  他们遥望东方那片空无一物的茫茫云海,神情间皆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肃穆与期盼。

  “时机...似乎到了。”

  马灵声音徐徐,打破了沉寂。

  他掌心一翻,一缕大日真火升腾,却不灼人,只映照出他凝重的脸。

  “不错。”

  乔道清颔首,出声应和:

  “贫道昨夜观星,见紫微晦暗,然东海之上,却有异光冲霄,似有机缘将至。”

  清虚子抚须,笑而不语。

  两百年之约。

  凡人早已更迭七八代,便是对他们这些新法的四境修士而言,亦是一段漫长到足以磨平一切的岁月。

  不多时,又有几道身影自后山行来。

  为首者,乃是清风。

  他没有刻意维持体态的年轻,眼下须发皆白,然而一身四境修为稳固,精神矍铄。

  早甲子年前,他便效仿当年岳飞致仕,将掌门之位传下,只于山中潜修,不问俗务。

  其身旁,则是依旧一袭玄裙,容颜不改的金灵。

  其人静立湖畔,周身气机与这方圆千里的山川地脉相连,深不可测。

  最后一人,青裙仗剑。

  她已不再是当年的少女模样,岁月终究是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显露出几分沉静的中年之态。

  正是游历红尘,再度归山的林朝英。

  众人齐聚于此,皆是默然不语。

  目光尽数落在了那座已被玄冰覆盖了近一百四十年的木屋静室之上。

  天时将至。

  那位开辟了此方道途的先行者,是否也该是...出关了?

  仿佛是印证了众人的猜想。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冰层碎裂的声响,从那座亘古不变的冰雕静室中,悄然传出。

  众人心神皆是一凛,赶忙细细看去。

  就见覆盖在木屋四周,坚不可摧的厚厚玄冰,此刻从内部开始,无声无息地消融。

  冰层化作了氤氲的水汽,升腾而起,又复归于天池。

  未曾惊动半分风雪,亦未曾引动半分异象。

  那扇尘封了一百四十年的门,便在这清晨的阳光中,悄然开启。

  吱呀——

  一声轻响。

  一道青衫身影,自那幽深的静室中,缓步而出。

  他依旧是当年那副清俊的书生模样,岁月仿佛将他彻底遗忘,未曾在他身上留下半分痕迹。

  一袭青衫,一如当年进入时的模样。

  只是那双眸子,却愈发深邃,仿佛蕴含了天地万象,又仿佛归于混沌虚无。

  陈安就那般随意地站在那里,周身不见半分法力波动,亦无半分气机外泄。

  恍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俗书生,与这方天地格格不入,却又...无处不在。

  清虚子、马灵、乔道清三人心神泛起波澜。

  他们已是四境金箓,本以为百年修持,能与陈安拉近些距离。

  可眼下来看,非但不近,反倒似也更遥远了一些。

  仿佛眼前之人,便是这天,便是这道。

  金灵那双碧蓝的眸子里,亦是泛起一丝涟漪。

  她所缔结之金性,与眼下这座白山黑水相合。

  旁人或许不觉,但此时的她能清晰的感知到,当师父的目光扫过时。

  这方圆千里的山川、风雪,乃至天池龙脉,皆在...与之呼应。

  陈安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那道青裙身影之上。

  望着那张依稀还有当年顽皮模样的熟悉面容,又看了看她那双历经风霜,不再清澈的眼眸。

  熟悉而陌生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感慨。

  “朝英,你老了。”

  林朝英闻言,身躯猛地一震。

  那双历经两个甲子沉浮,早就沉静如水的眸子里,瞬间泛起了万千波澜。

  强忍着那股几欲夺眶而出的激动,上前一步,敛衽下拜。

  “弟子林朝英...”

  “拜见三叔。”

  陈安虚抬右手,柔和之力将其托起。

  “无需多礼。”

  林朝英缓缓起身,一旁随身携带的书箱当中取出了数十卷早已泛黄,却又无比厚重的书册。

  她双手奉上,神情肃穆。

  “三叔,幸不辱命。”

  “朝英游历红尘一百二十载,亲眼见证了这盛世起落。”

  她顿了顿,声音里多了几分冰冷与释然。

  “大周......”

  “盛极而衰,如今已如当年旧朝,行将朽木。”

  ......

  陈安眸光平静,接过了那数十卷厚重的书册。

  此为,巡世手记。

  他并未立刻翻阅,一双深邃的眸子仿佛早已穿透了这百余年的时光,将红尘俗世的沧海桑田尽数洞悉。

  “辛苦了。”

  陈安缓缓颔首,示意众人稍等片刻,随手翻开了第一卷。

  [巡世手记·甲子卷]

  建炎一百三十年,冬。于终南山,见故人王重阳...其道虽可观,然非我道...

  [巡世手记·乙丑卷]

  建炎一百四十五年,春。至江南。

  格物监新制蒸汽铁牛已经遍行乡野,然民多有怨言。机器夺人力,失地者众,汇于城郭,沦为劳工,宿于棚屋,境遇凄惨...

  [巡世手记·丙寅卷]

  建炎一百五十年,夏。抵金山州。

  此地富庶,已非当年蛮荒。然而内阁严禁格物之术外传,严禁私造铁甲舰,视其民为藩篱,其民怨怼...

  [巡世手记·丁卯卷]

  建炎一百九十年,秋。

  内阁首辅致仕,新辅王楷继之。王氏,乃当年四喜公之后。

  王氏执掌大周通行商行,垄断四海,亦掌格物监之权,权倾朝野,渐成新世家...

  ......

  陈安翻阅的速度不快不慢,神情亦无半分波澜。

  仿佛那纸上所载的,非是一个煌煌盛世如何一步步走向僵化与割裂,而只是一篇再寻常不过的山水游记。

  清风、金灵,乃至三位长老,皆静立于一旁,不敢惊扰。

  他们能感受到,随着陈安的翻阅,这天池湖畔的气机,似也随之变得愈发沉凝。

  一卷,又一卷。

  自建炎八十年启,至建炎二百零年。

  从一开始的万物萌发,勃勃生机的场景。

  到自金山州传来宣告独立的《告万民书》。

  到那支跨海平叛,却折戟于水雷下的远洋舰队

  再到那场爆发于江南织造总厂,又被蒸汽甲士血腥镇压的劳工起义。

  ......

  直至最后一卷。

  [巡世手记·癸未卷]

  建炎二百零一年,冬。

  淮水红巾军起,其首领不知名姓,然其军纪律严明,开仓放粮,专杀工坊主与内阁爪牙。

  天下苦工坊主久矣,纷纷揭竿而起,四处呼应。

  内阁疲于应付金山州之叛,中原空虚,竟一时难以剿灭。

  天下...大乱。

  ......

  陈安缓缓合上了最后一卷手书。

  今日的天山难得晴朗,天光明媚。

  然而在众人眼中,却仿佛已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两百年发展,终至盛极而衰,还是逃不过这...轮回么。”

  清风率先打破了沉寂,同样看过此册的他心头此刻生出无尽感慨。

  他虽然久居山中,但同样是那场建炎中兴的亲历者。

  见证了师兄陈安、林冲、岳飞等人,是如何费尽心血,方才将这片破碎的山河重塑。

  却不曾想,不过短短两百年时间,自己还未曾逝去。

  这煌煌盛世,便已经提前一步走到了尽头。

  “三叔。”

  林朝英上前一步,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此刻燃起了一簇冰冷的火焰。

  “这非是天道轮回,而是人心之祸。”

  其人声音清冷,一如昆仑罡风。

  “王氏垄断商行、格物监,以蒸汽之力,压榨万民血汗,此为一祸。”

  “内阁坐视贫富割裂,阶级对立,不求疏解,只知以铁甲镇压,此为二祸。”

  “其视金山州为藩篱,竭泽而渔,致其独立,此为三祸。”

  “此三祸皆在人心,非是天命。”

  林朝英按住了腰间的剑柄,剑鸣清越。

  “三叔,朝英此番归山,非为避世。”

  她望着陈安,一字一句。

  “朝英,请三叔敕令。”

  “准我下山,入世...平乱。”

  ......

  陈安眸光平静,注视着她。

  注视着这位他一手养大,眼下同样是四境修行者的林朝英。

  “平乱?”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多了几分波动。

  “你欲如何平?”

  “是以你手中之剑,行刺客之举,斩尽那辅政院内阁诸公?”

  “还是效仿你父,从微末而起,再造山河乾坤?”

  林朝英闻言一怔。

  “我......”

  “朝英。”

  陈安摇了摇头,脸上生出些许动容。

  “你已是四境,仙凡有别。”

  “山下世俗王朝更迭,是科技鼎盛后,必然带来的阵痛与变革。”

  “同样是格物之道,取代了过往的孔孟儒学后,所诞生的...新的轮回。”

  放下书册,缓缓踱步向前。

  “罪也在我,放出了格物这头巨兽。”

  “不过你也好、我也罢,我等皆为求道者。”

  陈安收回目光,落在林朝英身上。

  “红巾军,非是方腊。辅政院,亦非旧朝。”

  “你若以术法强行干预,非但不能平乱,反倒会使这人道变革凭空再生出几多波折。”

  林朝英闻言,按剑的手指微微泛白。

  她虽心有不甘,却也知晓,三叔所言非虚。

  “那...那便坐视这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么?”

  “非是坐视。”

  陈安缓缓一笑。

  “你既已证得自在,当知这世间万物,皆有其运转之规律。”

  “红巾军起,非是偶然,而是被压迫至极的万千劳工,发出的反抗。”

  “金山州独立,同样不是偶然,而是边远藩镇不甘再为中枢束缚的必然。”

  他复又望向清风、金灵,乃至三位长老。

  “当年长生门立派之初,我便已定下铁律。”

  “仙凡有别,不履红尘,不问世事。”

  “此律,今日亦然。”

  “师兄......”

  清风欲言又止。

  “然。”

  陈安话锋一转,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意味。

  “我等虽不入世,却也非是坐视。”

  他望向林朝英。

  “你既有此心,为师便准你再下山一趟。”

  “你无需持剑平乱。”

  陈安自袖中取出一卷空白的书册,递了过去。

  “你且去那红巾军中走一遭,再去金山州走一走。”

  “也无需做什么,只要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然后将所得记录下来。”

  “答案,自在其中。”

  ......

  林朝英接过那卷空白竹简,虽心有不解,却也知晓三叔行事,必有深意。

  她郑重的将其收入怀中,再度一礼。

  “弟子遵命。”

  也不多言,转身唤上山下白猿悟空,辞别了清风与金灵。

  羽鹤清鸣,一人一猿再度化作一道青虹,消失在云海尽头。

  ......

  天池湖畔,复归宁静。

  清虚子三人见状,亦是若有所思,各自告辞,回洞府参悟。

  清风亦是叹了口气,转身欲回道场。

  “清风。”

  陈安的声音,忽自身后传来。

  清风脚步一顿,连忙转身。

  “师兄还有何吩咐?”

  陈安立于湖畔,遥望东方云海,声音平淡。

  “天时已至。”

  “你且传我敕令,命马灵、乔道清等三位长老,携门中三境弟子,先往东海而去。”

  “两百年之约已到。”

  “此番仙山重开,当有我长生门一席之地。”

  “那师兄你?”

  清风疑惑抬头。

  “我和金灵,尚有事要下山一趟,尔等先行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