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游记里的桂花-《烟火里的褶皱》

  镜海市郊的云栖山,暮春。

  雨后的山路泛着青黑色,像被墨汁浸过的棉线,在苍翠的竹林间蜿蜒。空气里飘着潮湿的泥土腥气,混着野山椒的辛辣和桂花树的甜香,辣得人舌尖发麻,甜得又让人鼻尖发颤。

  澹台龢背着半旧的帆布背包,鞋底碾过枯黄的竹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有人在身后踮脚走路。他停在一块刻着“云栖深处”的歪脖子石头前,掏出皱巴巴的攻略本——封面是褪色的桂花图案,边角卷得像被猫啃过。

  “母亲坟前有桂花树”,他用红笔在这句话下画了三道波浪线,笔尖划破纸页,露出底下泛黄的纸浆。风从竹林深处钻出来,掀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左眉骨上一道浅疤,像被树枝刮过的旧伤。

  背包里的搪瓷杯“哐当”撞在铝制饭盒上,声音在山谷里荡开,惊飞了枝桠上的山雀。灰扑扑的鸟群扑棱棱掠过头顶,翅膀带起的水珠落在他脖颈里,凉得像冰。

  “妈的,这鬼地方。”他骂了句,从背包侧袋摸出半包皱巴巴的烟,打火机“咔嚓”响了三下才冒出火苗。烟雾缭绕中,他想起三年前摔门而出的那个清晨,母亲也是这样站在桂花树下,白头发被露水打湿,像落了一层霜。

  “小龢,妈给你煮了桂花粥。”她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棉絮,软塌塌的没力气。

  他没回头,攥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手沁出冷汗,纸角捏得发皱。“谁要喝你的粥?我考上外地大学了,再也不回这穷山沟。”

  烟头烫到指尖,他猛地甩掉,火星在青石板上滚了两圈,灭了。攻略本从膝盖滑落,哗啦啦翻到最后一页,夹着的半张照片掉出来——母亲坐在桂花树下,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捧着个缺角的粗瓷碗,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照片背面有行铅笔字,歪歪扭扭的:“2021年秋分,小龢说桂花粥太甜。”

  他蹲下去捡照片,手指触到石板上的青苔,滑腻腻的像母亲做桂花糕时抹的猪油。山路上传来“吱呀”的车轮声,像生锈的门轴在转动,越来越近。

  一辆半旧的绿色快递三轮车停在他面前,车斗里堆着鼓鼓囊囊的纸箱,最上面放着个掉漆的保温箱,印着“镜海市邮政”的红色字样。骑车的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额头上堆着三道深深的褶子,像被车轮碾过的土路。

  “是澹台龢先生不?”男人咧嘴笑,露出两颗镶着银边的门牙,说话时带着浓重的乡音,“我是山下快递点的老张,你妈……你母亲生前总托我给你寄东西。”

  澹台龢捏着照片的手指猛地收紧,纸角硌进肉里。“她寄过啥?”

  “就些桂花糖、晒干的桂花,还有……”老张挠挠头,从车座下摸出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递过来,“这个,她说等你回来再给你。”

  红布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桂花,针脚粗得像麻绳。澹台龢解开布包,里面是个巴掌大的木匣子,红木表面被摩挲得发亮,锁扣是黄铜的,刻着“平安”两个字,边角磨得有些发白。

  “这是……”

  “你妈说,是你太姥姥传下来的,装桂花用的。”老张从保温箱里掏出个搪瓷杯,递过来,“刚熬的桂花粥,你妈生前总让我多熬点,说万一你回来了呢。”

  粥的甜香混着桂花香钻进鼻腔,澹台龢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总把桂花塞进这个木匣子里,说“等攒够了,给小龢做桂花糕”。后来他上了高中,嫌桂花味土气,把母亲晾晒的桂花全倒进了垃圾桶。

  “她……什么时候走的?”

  “去年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老张的声音低了下去,“走之前还在桂花树下坐着,说‘我儿子是作家,会回来写我们的’。”

  澹台龢的指甲掐进掌心,疼得他吸了口冷气。他打开木匣子,里面铺着层暗红色的绒布,放着一小包晒干的桂花,还有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最上面那张的抬头写着“小龢吾儿”,字迹抖得厉害,像被风吹过的烛火。

  “妈不怪你,回家就好。”他念出声,眼泪“啪嗒”掉在信纸上,晕开一片墨迹。

  竹林里突然传来“咔嚓”一声,像树枝被踩断的声音。澹台龢猛地抬头,看见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站在不远处,手里举着台相机,镜头正对着他。

  姑娘约莫二十出头,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发梢别着朵新鲜的桂花。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看见澹台龢望过来,脸颊“唰”地红了,像熟透的苹果。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慌忙放下相机,手指绞着裙摆,“我是来拍桂花的,听说这里的桂花树有上百年了。”

  澹台龢没说话,把信纸塞进木匣,锁好。阳光穿过竹叶的缝隙,在姑娘的白裙子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把碎金子。她的裙摆上沾着些黄色的桂花,风一吹,簌簌地往下掉。

  “你是……山下摄影工作室的?”老张突然开口,“前阵子有个姑娘说要来拍桂花,说要做什么摄影集。”

  “嗯!我叫不知乘月,朋友们都叫我小月。”姑娘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说云栖山的桂花特别香,就想来拍一组照片。”

  “不知乘月?”澹台龢皱了皱眉,这名字怎么听着像句诗。

  “取自李白的‘不知乘月几人归’。”小月眨眨眼,“我爸妈都是语文老师,就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

  老张“嘿嘿”笑了两声,蹬上三轮车:“那我先下山了,澹台先生要是有事,到快递点找我就行。”三轮车“吱呀吱呀”地往山下走,车斗里的纸箱晃来晃去,像喝醉了酒。

  空气里只剩下桂花香和竹叶的清香。小月举着相机,小心翼翼地往桂花树的方向挪,脚步轻得像猫。澹台龢背起背包,也往山上走——母亲的坟就在那棵最大的桂花树下。

  山路越来越陡,石阶上长满了青苔,滑得像抹了油。澹台龢走在前面,听见身后传来“哎呀”一声,回头看见小月摔在地上,相机滚到他脚边。

  “你没事吧?”他蹲下去扶她,手指触到她的胳膊,烫得像火烧。

  “没事没事。”小月慌忙站起来,膝盖上的白裙子蹭破了块,露出底下泛红的皮肤,“就是相机……”

  澹台龢捡起相机,镜头盖摔掉了,镜片上沾了些泥土。他掏出纸巾,小心翼翼地擦着,动作轻得像在擦拭古董。小月看着他的侧脸,阳光照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左眉骨的疤痕在光线下不太明显了。

  “谢谢你。”她小声说,心跳得像擂鼓。

  “举手之劳。”澹台龢把相机递给她,站起身,“前面路滑,跟着我走。”

  他的背影很挺拔,像山间的松树。小月跟在他身后,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混着桂花的甜香,说不出的好闻。她偷偷举起相机,对着他的背影按下快门,“咔嚓”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山谷里格外清晰。

  澹台龢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慌忙把相机藏在身后,脸颊红得像要滴血。他没说话,继续往前走,嘴角却悄悄勾起了一点弧度。

  走了约莫十几分钟,一棵巨大的桂花树出现在眼前。树干粗得要两个人合抱才能围住,树皮裂开深深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树冠像一把撑开的绿伞,密密麻麻的黄色桂花缀在枝头,风一吹,像下了场黄金雨,落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在地毯上。

  树下有个小小的土坟,没有墓碑,只在坟前立着块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澹母之墓”,字迹已经有些褪色。坟前摆着个粗瓷碗,里面的桂花粥还冒着热气,旁边放着一束新鲜的桂花,花瓣上沾着水珠。

  “有人来过?”澹台龢愣住了,他明明是第一个知道母亲去世消息的人。

  小月凑过来看,指着木牌旁边的泥土说:“你看,这里有新踩的脚印,应该是今天早上来的。”泥土上印着个小小的鞋印,像是女人穿的布鞋。

  澹台龢蹲在坟前,摸着那块粗糙的木牌,指腹蹭过“澹母”两个字,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他想起母亲总说,等他成了作家,一定要写篇关于桂花的文章,让更多人知道云栖山的桂花有多香。

  “阿姨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小月轻声说,从背包里拿出块干净的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木牌,“我奶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