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菜场秤砣藏春秋-《烟火里的褶皱》

  清晨的镜海市朝阳菜场,比日头起得更早的是石板缝里的露水。它们攒了整夜的凉,密密麻麻嵌在青灰色的石缝间,像谁撒了把碎银。刚爬过东边屋顶的晨光斜斜落下来,露水便泛着亮闪闪的光,连带着空气里都飘着湿乎乎的土腥气——那是隔壁菜农老周凌晨拉菜时,三轮车碾过菜田带过来的,混着新鲜的菜根味,闻着倒让人心里踏实。

  公孙龢踮着脚把“公孙菜摊”的木牌往竹筐边的泥里插,木牌是父亲三十五岁那年亲手凿的,那会儿父亲还壮实,凿子落下去力道匀实,边角被这二十多年的日头晒、雨水淋,早磨得圆软。上面“良心”二字是去年深秋描的,父亲蹲在摊前,拿支旧毛笔蘸了墨,一笔一划描得认真,墨汁顺着木纹渗进去,原本黑亮得能照见人。可昨晚那场急雨没打招呼就来,豆大的雨点砸在木牌上,把它淋得透湿,这会儿墨迹顺着木纹慢慢晕开,横的竖的纹路里都浸了墨,像两只被打湿了翅膀的灰蝶,趴在木头上动弹不得。她抬手抹了把额前的碎发,那是今早天不亮就去医院给病床上的父亲擦身时弄乱的——老人迷迷糊糊抬手抓她,嘴里含混地念“菜摊该摆了”,手指无意识地在被单上抓来抓去,倒把她的头发扯得像团草。

  东边肉摊的胖李正光着膀子剁排骨,赤着的胳膊上油光锃亮,“咚咚咚”的声响砸在刚醒透的晨光里,震得旁边竹筐里的青椒都轻轻晃,有个青尖椒没站稳,骨碌碌滚到了石板路上。溅起的油星子落在摊前铺的旧报纸上,那报纸是三天前的,边角都卷了边,油星把“今日菜价”那几个铅字浸得发透,墨色晕开一圈,倒像给字镶了圈油亮的边。公孙龢捏起块半干的湿布擦黄铜秤盘,盘沿被磨得发亮,光溜溜的能映出人影——她额前炸毛的碎发、眼角没擦干净的眼屎,还有竹筐里堆得冒尖的菠菜。菠菜是今早四点去城郊菜农那儿拉的,菜农老张举着煤油灯帮她装筐,叶尖还挂着水珠,亮晶晶的,根须裹着湿润的黑泥,攥在手里能捏出湿土来,沾得指缝里都是。

  “小龢,来两斤菠菜。”王奶奶的拐杖“笃笃笃”敲着石板路过来了,声音跟着拐杖响一起颤。老人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布衫上打了两个补丁,都是用同色的布缝的,不细看瞧不出来,下摆沾着些碎草屑,不用问就知道,是刚从早市边那片老菜园子钻出来——她总爱自己种点小菜,拢共就半分地,种得却仔细,吃不完就拿来菜场换点零花,换的钱攒着给重孙买糖吃。公孙龢手一顿,手里的湿布往秤杆上搭了搭,瞟了眼竹筐里的菠菜,叶梗嫩得能掐出水,指尖轻轻一碰,叶子就晃了晃。

  “王奶奶,今早菠菜嫩得很,刚从地里拔的。”她用竹篮舀起菠菜,抖了抖沾在叶上的碎泥,泥土落在石板上,湿成一小团印子。往秤盘里一放,秤砣在秤杆上滑了滑,铁环蹭着红木杆发出“沙沙”声,像春蚕啃桑叶,最后稳稳停在“二斤三两”的刻度,秤杆微微翘着点,是实打实的分量。王奶奶眯着眼瞅秤星,老花镜滑到鼻尖也没顾上推,拐杖头轻轻戳了戳秤杆:“你爸当年称菜,总在秤盘底下垫块竹片,说是怕菜汁浸了秤盘,其实啊,是怕称得太满,菜晃下来亏了买主。”

  公孙龢的手僵了僵。父亲的老秤就挂在摊后的墙钉上,红木秤杆被几代人攥得温润,像块浸了油的老玉,摸着手感软乎乎的,秤砣用块红布裹着,布是母亲生前绣过花的,后来磨破了才用来包秤砣,布角磨出了细细的毛边,风一吹就轻轻晃。昨晚整理父亲床头柜时,她顺手拿起那秤砣想擦擦灰,没想到倒过来时“叮当”响——三枚硬币滚了出来,落在床头柜上,一枚一块的,两枚五毛的,都磨得发亮。是上周有个穿校服的学生买番茄,挑了四个大红的,称完说忘了带零钱,父亲摆摆手让他先拿,说“下次补上不着急”,可直到住院,也没等到那学生再来,父亲却总记着,把钱塞在了秤砣里。

  “奶奶您说笑了。”公孙龢把菠菜用草绳捆好递过去,草绳是前儿个编的,软和不勒手。指尖触到王奶奶的手,干瘦得像老树枝,指节上缠着块旧胶布,胶布是药房拿的那种,边缘都起了毛,是今早摘菜时被菜园子的荆棘划破的,还渗着点血印子。王奶奶接过菜,从蓝布衫口袋里摸出个油纸包,油纸是两层的,裹得严严实实,边角都折得整整齐齐,塞到公孙龢手里:“你爸爱喝的菊花茶,我前儿个晒的新的,比去年的香,你闻闻。”油纸包刚碰到掌心,还带着王奶奶口袋里的体温,温温的。

  西边突然传来吵嚷声,“你这黑心肝的!”尖着嗓子,划破了菜场的晨静。公孙龢抬头,见个穿皮夹克的男人正抬脚踹隔壁的豆腐摊,竹筐“哐当”倒在地上,白花花的豆腐块滚了一地,沾着泥灰,像被踩碎的云,看着怪可惜的。摊主是个扎马尾的姑娘,叫林晓,才来菜场摆摊没多久,论辈分得叫公孙龢一声姐,这会儿正蹲在地上捡豆腐,手指捏着豆腐边,不敢太用力,眼泪掉在豆腐上,砸出小小的坑,混着泥灰,看着更让人心疼。

  “张老板,这豆腐都酸了还卖!”皮夹克男人把手里半块豆腐狠狠扔在林晓脸上,豆腐渣沾在她脸颊上,像撒了把白面。“我儿子吃了上吐下泻,你赔医药费!”他嗓门大,唾沫星子都溅到林晓头发上。

  公孙龢攥紧了手里的油纸包,指节泛白,油纸被捏出几道褶子。林晓昨天还来借过她的秤,说自己的秤杆歪了,称着不放心。当时她称的是泡好的黄豆,满满一秤盘,秤杆平得很,分毫不差,哪能有问题?再说林晓这姑娘实诚,每天天不亮就磨豆腐,凌晨三点就能听见她磨浆的石磨响,豆浆香能飘半个菜场,怎么会卖酸豆腐?

  “我昨天才磨的豆腐……真没酸……”林晓的声音发颤,头埋得低低的,马尾辫随着她低头的动作晃了晃,辫梢沾着片豆腐屑,像粘了片雪花。皮夹克见状更横了,抬脚又要踹旁边装黄豆的竹筐,那筐黄豆是林晓今早刚淘好的,颗粒饱满。公孙龢突然冲过去,用自己的黄铜秤盘挡住了他的鞋:“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皮夹克愣了愣,上下打量公孙龢,眼神里带着横气:“你谁啊?想多管闲事?”他的夹克领口别着枚金属徽章,是附近“惠民超市”的标志——那家超市三天前刚进了批冻豆腐,装在塑料袋里卖,昨天还在门口挂着“特价”的红牌子,这会儿指不定是卖不动了,来挤兑林晓的小摊。

  公孙龢没说话,弯腰捡起块没沾泥的豆腐,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淡淡的石膏味混着新鲜的豆香,是刚磨好的豆腐该有的味道,清清爽爽的,哪有半点酸味?要是酸了,早该有腐味飘出来了。她抬头时,看见林晓正偷偷抹眼泪,袖口沾着的豆腐渣蹭在脸颊上,像只受了委屈的猫,可怜巴巴的,眼眶红得厉害。

  “这豆腐没坏。”公孙龢把豆腐轻轻放回竹筐,动作轻得怕碰碎了。“要是您不放心,我带您去检测?菜市场西门就有食药监的检测点,几步路的事,检测费我出。”皮夹克的脸僵了僵,眼神晃了晃,往后退了半步,脚不小心踢到地上的豆腐,滑了个趔趄,身子歪了歪才站稳,引得周围人低低笑了声,有个卖鸡蛋的大婶还撇了撇嘴。

  周围的摊主都围了过来。卖鱼的老王举着杀鱼刀从水里捞出来,刀刃上还滴着水,亮晶晶的:“小李子,别欺负人家姑娘!人家小晓多实诚!每天给我送豆腐都多给半块!”卖肉的胖李把剁骨刀往案板上一剁,“咚”的一声震得案板上的肉皮都颤,油星子又溅起来:“要不要我把昨天的进货单给你看看?小晓的黄豆还是从我这儿拿的呢!今早刚磨的,能酸?我用我的肉摊子担保!”

  皮夹克咽了口唾沫,喉结动了动,脸一阵红一阵白,像被太阳晒过的云彩,转身要走。公孙龢突然抓住他的胳膊,他的袖口沾着点黄色的粉末,细细的,公孙龢用指甲刮了点下来,放在指尖捻了捻——是超市冻豆腐常用的防腐剂,遇水会发黏,这味儿她前几天帮父亲买冻豆腐时闻过,有点涩。

  “您儿子要是真不舒服,该去医院看看,别耽误了。”公孙龢的声音很轻,却让皮夹克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被煮熟的虾。他挣开胳膊,嘴里骂骂咧咧的,什么“多管闲事”“走着瞧”,挤开人群就走,皮鞋踩在地上的豆腐上,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听得人心里发堵,好好的豆腐就这么糟蹋了。

  林晓蹲在地上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肩膀一抽一抽的,像秋风里的树叶。公孙龢蹲下来拍她的背,指尖沾到她的汗,黏糊糊的——天刚亮就守着摊,怕是早就热出一身汗了,还被这么一闹,更委屈了。“别哭了,”公孙龢从围裙口袋里摸出块干净的布递过去,是她早上擦手用的,还带着点肥皂香,“明天我把我的秤借你用,你那秤修好了再还我,先用着踏实。”

  林晓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睫毛上挂着泪珠,一眨就掉下来:“谢谢你,公孙姐。”她的手腕上戴着串红绳,绳上拴着枚铜钱,是去年公孙龢父亲给她的,说“能挡灾”,她天天戴着,红绳都磨软了,铜钱也亮闪闪的。

  这时,摊后的竹帘突然晃了晃,风从帘缝里钻进来,带着点凉意。公孙龢回头,见父亲的老主顾刘叔探出头,手里攥着个保温桶,桶身还冒着点热气,是刚盛了粥的。“小龢,你爸今早醒了,说想喝你熬的小米粥。”刘叔的声音压得很低,眼角的皱纹里还带着担忧,“护工说醒得挺透,就是老念叨你,问你菜摊摆了没。”

  公孙龢心里一紧,像被什么揪了下,刚要说话,王奶奶突然拽了拽她的衣角。老人指着菜摊前的地上,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个布包,蓝布面绣着朵褪色的牡丹——那是母亲生前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