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沟深的讲究》-《三秒种大田》

  三秒蹲在西坡地的田埂上,指尖划过农技手册上的黑体字,玉米种植需开沟30厘米,确保根系深扎,增强抗倒伏能力。纸页边缘被露水浸得发皱,油墨味混着晨雾里的土腥气钻进鼻腔。他抬头望了望坡地,红褐相间的土块在阳光下泛着干硬的光,去年种豆子时留下的浅沟早已被雨水冲得模糊,像老人脸上褪了色的皱纹。

  爷,就按这个来。三秒把手册往兜里一揣,抄起铁锹往手心吐了口唾沫。铁锨刃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是他特意在镇上农机站磨过的,专家说了,深沟能存住水,根扎得深才抗得住风。

  爷爷正蹲在地头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眼角的皱纹。这坡地跟平川不一样,他把烟锅在鞋帮上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沾着泥的布鞋上,土就这么薄一层,底下全是碎石子,你一锨下去30厘米,不是掏土,是刨石头呢。

  三秒没接话,抡起铁锨往地里插。的一声,铁锨只进去半截就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他使劲一撬,一块巴掌大的碎石子滚了出来,在地上磕出清脆的响。你看,爷爷在旁边哼了声,这土皮底下藏着多少硬骨头,你给它扒得太狠,它能给你好脸色?

  那也不能按老法子来。三秒把碎石扔到田埂上,铁锨再次落下,这次倒是插得深,可带起来的土坷拉里混着不少黄白色的石屑,去年的玉米倒了一半,不就是根扎得浅?

  爷爷慢悠悠站起身,弯腰从墙角拖出把老式步犁。犁头是铁打的,包浆锃亮,木柄被磨得光滑,还留着几道深浅不一的指痕——那是爷爷用了三十年的家什。你爷我种了一辈子坡地,他把犁头往地里一摁,手腕轻轻一压,犁尖贴着地皮开出道浅沟,土块翻卷着,露出底下湿润的黑土,这土就像千层饼,每层脾气都不一样。最上面这层是活土,能喘气;往下是老土,硬邦邦的;再往下,就是石头的地盘了。

  他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15厘米,不多不少,刚好在活土里头。太深了,老土翻上来,又冷又硬,苗不爱长;太浅了,保不住墒,天旱就蔫了。步犁在他手里像有了灵性,顺着坡势蜿蜒,开出的沟痕浅而匀,土坷垃被犁尖碾得细碎,像铺了层松松软软的褥子。

  三秒看着那道浅沟,心里犯嘀咕。他前阵子去县农校培训,老师拿着幻灯片讲深沟种植的好处,说能让根系往下扎半米,就算遇上暴雨也淹不着。可爷爷步犁划过的地方,土缝里正钻出几棵嫩草芽,绿得发亮,像是在为这浅沟作证。

  要不分开试?三秒摸了摸后脑勺,你开15厘米的,我开30厘米的,到时候看谁的苗长得壮。

  爷爷把步犁往田埂上一靠,烟袋锅又点了起来。行啊,他吐了口烟圈,烟雾在晨光里慢慢散开,让土自己说话。

  接下来的三天,爷孙俩在半亩坡地上划出了楚河汉界。三秒的领地插着根红布条,他每天天不亮就来,铁锨一下下往地里扎,每挖十厘米就用卷尺量一量,额头上的汗滴进沟里,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深沟里的土明显不一样,上层是疏松的红土,往下渐硬,混着越来越多的碎石,到30厘米深时,铁锨碰到石头会发出的闷响,震得他虎口发麻。

  爷爷的领地插着根蓝布条,他总在日出后开工,说这时土气最活。步犁在他手里不急不缓地走,犁尖始终贴着活土的底线,翻上来的土带着潮乎乎的黑晕,能看见细小的蚯蚓在土坷垃里钻。有回三秒凑过去看,发现爷爷的沟底铺着层碎秸秆,是去年秋收时特意留的。这是给土搭个褥子,爷爷用手把秸秆往沟底按了按,保墒,还能让老根慢慢烂在里头,给新苗当养料。

  三秒这才注意到,深沟的土翻上来后,表层很快就晒干了,风一吹起扬尘,而浅沟里的土始终润润的,用手一握能攥成团。他心里隐隐有点发虚,却还是梗着脖子说:深沟能防倒伏,到了雨季就知道好了。

  播种那天,两人各自往沟里撒玉米种。三秒的深沟里,种子埋在硬邦邦的土坷拉里,他用脚把土踩实,心里念叨着深扎根,深扎根。爷爷的浅沟里,种子躺在混着碎秸秆的软土里,他用手轻轻拢上土,像给婴儿盖被子。

  出苗的日子来得比预想中早。第七天清晨,三秒去地里看,浅沟里已经冒出了点点新绿,嫩芽顶着种皮,怯生生地探出头。而深沟里只有零星几棵苗,还蔫头耷脑的,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

  土太深,憋着气呢。爷爷蹲在深沟边,用手指抠开土坷垃,里面的种子发了芽,却蜷着身子没法舒展,就像人穿太紧的衣裳,喘不开气咋长?

  三秒没说话,默默拿起锄头,把深沟边缘的土往沟里扒了扒,想让土松快点。阳光越来越烈,浅沟里的苗已经舒展了子叶,嫩黄的叶尖朝着太阳,而深沟里的苗依旧没精打采,有的甚至开始发黄。

  入夏后雨水多了起来。先是几场小雨,浅沟里的苗喝饱了水,噌噌往上长,茎秆又粗又壮,叶片绿得能滴出油。深沟里的苗也跟上了长势,只是茎秆细弱,像营养不良的孩子。三秒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觉得深沟的优势说不定在后面。

  直到那场暴雨来临。

  那天下午,乌云像被打翻的墨汁,转眼就把天空染黑了。风裹着雨点子砸下来,先是稀疏的几点,很快就连成了线,在坡地上砸出密密麻麻的白坑。三秒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顺着坡势往低处涌,心里直发紧。

  雨停时已是后半夜。天刚蒙蒙亮,三秒就披着雨衣往坡地跑。离着老远就看见西坡地一片狼藉——他挖的深沟里积满了水,浑浊的泥水漫过沟沿,玉米苗半截泡在水里,叶片耷拉着,有的已经被冲得东倒西歪。而爷爷的浅沟里,水正顺着沟底的坡度慢慢往下流,沟沿整整齐齐,苗棵子昂首挺胸,叶片上挂着水珠,反倒更精神了。

  傻小子,爷爷不知啥时候站在了他身后,手里拿着把锄头,坡地哪有存水的道理?水得流着才活,积在沟里就是死水,苗根泡久了不烂才怪。他走到深沟边,锄头往水里一插,轻轻一撬,积水顺着豁口流进旁边的浅沟,很快就渗进了土里。

  三秒蹲在被淹的玉米苗前,看着那些发黄的叶片,心里像被雨水泡过一样沉。他伸手摸了摸深沟的土,黏糊糊的,带着股沤烂的气味,而浅沟的土松松软软,指尖能感受到潮气在慢慢往上冒。

  这坡地是斜的,爷爷把锄头往地上一拄,水要顺着它的性子走,浅沟就是给它搭的路,深沟反倒成了拦路虎。你以为深了保险,其实是跟土拧着劲呢。他弯腰拔掉几棵烂根的苗,种地得顺着土的脾气,它让你浅着来,你偏要深,它能给你好果子?

  接下来的几天,爷孙俩一起把深沟填浅。三秒抡着铁锨往沟里填土,每填十厘米就用脚踩一踩,爷爷跟在后面,用锄头把土坷垃敲碎,再撒上一把草木灰。这灰能杀毒,爷爷一边撒一边说,让土喘口气,苗还能缓过来。

  阳光一天天毒起来,填浅的沟里,幸存的玉米苗慢慢直起了腰,只是比浅沟里的苗矮了半截。浅沟里的苗已经长到齐腰高,叶片在风里沙沙响,像一群唱歌的孩子。三秒看着那些苗,突然想起农技手册里的话,可那些铅字在眼前晃了晃,就被爷爷步犁划出的浅沟盖住了。

  有天傍晚,三秒看见爷爷蹲在沟边,用手指丈量着沟深。夕阳把他的影子投在沟里,随着暮色慢慢拉长。你看这土,爷爷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搓,土簌簌从指缝漏下去,上面三厘米是浮土,会跑;中间七厘米是活土,能长;底下五厘米是过渡土,连着老根。15厘米,刚好把这三层都照顾到了。

  三秒也抓起一把土,土的温度从指尖传过来,带着太阳的暖。他突然明白,所谓的沟深,从来不是手册上的数字,而是土自己的心思。就像爷爷说的,土有土的脾气,你得顺着它,哄着它,它才肯给你长出好庄稼。

  秋收时,浅沟里的玉米穗子沉甸甸的,剥开苞叶,玉米粒饱满得像珍珠。填浅的深沟里,玉米也有收成,只是穗子小了一圈。三秒抱着玉米棒子,看着爷爷用步犁把沟重新犁平,犁尖划过的地方,土翻卷着,露出底下湿润的黑,像大地在微笑。

  明年,三秒把铁锨往爷爷身边一放,我跟你学用步犁。

  爷爷直起腰,夕阳照在他脸上,皱纹里盛着光。好啊,他把步犁往三秒手里递,这犁头认人,你跟它处久了,它就知道你想多深,土也知道。

  风从坡下的槐树林里钻出来,吹得玉米叶沙沙响。三秒握着步犁的木柄,掌心传来木头的温润,犁尖贴着地皮,好像在跟土地说着悄悄话。他突然觉得,这15厘米的沟深里,藏着的是比农技手册更厚的学问——那是土地和人相处了一辈子,才琢磨出来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