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打包的讲究》-《三秒种大田》

  日头爬到晒谷场的老槐树上时,春花正蹲在院里的青石板上发呆。满院摊开的玉米穗子像铺了层碎金子,黄澄澄的玉米粒子裹着薄衣,偶尔有风吹过,带起细碎的“沙沙”声,倒像是这些饱满的果实自己在低声絮语。

  手机在裤兜里震了震,是合作社的小张发来的语音,声音里带着笑:“春花姐,跟你说个打包的讲究。找些网袋,把玉米分着装,每袋都标上重量,再拍个打包的视频发过来——让人家看见咱不掺次货,城里客户就信这个。”

  春花捏着手机反复听了三遍,网袋家里有,是去年装土豆剩下的,可“标重量”“拍视频”这些词,让她觉得比给玉米脱粒还费劲。她正挠着头,爹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草帽往墙根一扔,额头上的汗珠滚进皱纹里,像雨珠落进了田埂的沟壑。

  “咋了?愁眉苦脸的。”爹扯过搭在绳上的毛巾擦脸,毛巾上的皂角味混着汗味,是春花从小闻到大的味道。

  春花把手机递过去,爹眯着眼听完,蹲在玉米堆旁没说话。他伸手拿起个玉米穗子,指腹摩挲着上面不规整的颗粒——那是被虫子啃过的,虽然不影响吃,卖相总归差了点。“他说得在理。”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出乎春花意料的认真,“去把网袋找来,我教你。”

  网袋是半透明的尼龙材质,装过土豆的地方还留着浅褐色的印子。爹拿起一个,三两下撑开袋口,又拣了个饱满的玉米穗塞进去,“看清楚,这样捏住袋底,转半圈,再绕着穗子系个活结——”他的手指粗糙,却比春花灵活,网袋在他手里像听话的孩子,“三秒就成,多练几遍。”

  春花学着爹的样子试了试,网袋却总在手里打滑,要么系成死结,要么松松垮垮挂不住玉米。爹在一旁瞅着,忍不住用脚踢了踢她脚边的碎玉米秆:“手别抖,跟你小时候系鞋带一个道理。”

  练到第五个,春花总算系出个像样的结。她刚想笑,爹又指着墙角的磅秤:“去把秤搬来,每袋都称好,用记号笔写上重量。”那杆磅秤还是三十年前买的,秤砣磨得发亮,秤杆上的刻度被岁月浸成了深褐色。

  春花蹲在地上称玉米,爹蹲在对面帮她扶着网袋。阳光穿过两人之间的空隙,在玉米堆上投下交错的影子,像幅被晒得褪色的画。她把称好的玉米袋一个个摆开,网袋里的玉米穗子露出大半,黄的粒、红的须,透着股新鲜劲儿。

  “该拍视频了。”爹忽然提醒,眼睛瞟了瞟春花放在石桌上的手机。春花赶紧点开录像键,镜头先对准摊开的玉米,再慢慢移到自己手上——她正把一个歪瓜裂枣的玉米穗挑出来,扔进旁边的破筐里。那筐里已经堆了七八个,都是些颗粒不匀、带着虫眼的,卖相实在拿不出手。

  “多此一举。”爹在旁边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镜头录进去,“粮站收的时候,这种都混着卖,哪有这么挑的?”话虽这么说,他的手却没闲着,拿起春花系好的网袋,把绳结又勒紧了些,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

  春花没接话,只是对着镜头笑:“大家看清楚,俺们挑出来的都是顶好的玉米,绝不掺次货。”她的声音有点发紧,却透着股执拗的认真,像小时候跟人争“俺家玉米比你家的甜”时的样子。

  爹蹲在镜头外,看着春花把挑出来的次等玉米往筐里捡,忽然起身往屋里走。春花正纳闷,就见他拎着个空篮子出来,把破筐里的歪瓜裂枣倒进去:“这些留着自己吃,煮着啃正好。”

  视频拍到一半,天阴了下来,风卷着远处的玉米叶声“哗啦啦”地扑进院子。春花赶紧加快动作,爹却忽然说:“等等,把秤也拍进去。”他拎起一袋玉米放在磅秤上,秤砣压得秤杆微微翘起,“让人家看看,咱标的重量,一两都不会差。”

  春花把镜头对准磅秤,爹的手按在秤杆上,指腹落在刻度“10斤”的位置,稳稳当当的。她忽然发现,爹的手虽然布满老茧,此刻却稳得很,像钉在地里的桩子,让人莫名踏实。

  打包完最后一袋,春花把网袋一个个码在墙角,整整齐齐的,像列队的小兵。爹蹲在旁边数着数,“28袋,不多不少。”他起身时膝盖“咔吧”响了一声,春花想扶他,却被他摆手推开:“我去把三轮车擦擦,等下送过去。”

  春花看着爹的背影,他走路还是有点瘸——那是年轻时为了抢收玉米,在湿滑的田埂上摔的。她拿起手机翻看刚才的视频,里面有她挑玉米的样子,有爹蹲在一旁系网袋的侧脸,还有磅秤上清晰的刻度。风从院门口钻进来,吹起她额前的碎发,也吹起了心里的什么东西,软乎乎的,像刚出锅的玉米饼子。

  爹擦完三轮车回来,手里捏着个红布条,往车把上一系,“喜庆。”他咧开嘴笑,露出被烟油染黄的牙。春花忽然想起小时候,家里卖了好粮食,爹也会在车把上系个红布条,说是能带来好运气。

  她把打包的视频发过去,配文:“每袋都称准了,次货全挑出来了,放心吧。”发送键按下的瞬间,爹正弯腰往车上搬玉米袋,网袋勒得他肩膀微微发红,可脚步却比平时轻快些。

  手机很快“叮咚”响了,小张回了个竖起大拇指的表情,说客户都在夸他们实在,还问秋天的玉米能不能提前预订。春花没念给爹听,只是蹲下去帮他扶着车把,看着满车网袋里露出的红玉米须,像无数双小手在风里招摇,热闹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