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众安桥市集义旗-《画师惊劫》

  钱塘江口,这个由残局棋谱推演而出的目标,如同暗夜中的灯塔,在江疏影心中灼灼燃烧。然而,如何抵达那片戒备森严的军事重地,成了一个棘手的难题。她身份敏感,腿伤未愈,皇城司的视线或许从未真正离开过她。

  晏几道那番似是而非的点拨,更像是一种默许,或者说,一种冷眼旁观的考验。他不会提供直接的帮助,一切需要她自己设法。

  就在江疏影苦苦思索对策之际,一个意外的消息,伴随着临安城内隐隐发酵的骚动,传到了这处僻静的宅邸。

  老仆在送饭时,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姑娘近日若无事,最好莫要去众安桥那边。”

  “众安桥?为何?”江疏影心中一动。众安桥是临安城内最繁华的市集之一,三教九流汇聚。

  “听说……有些不稳当。”老仆言辞闪烁,低声道,“有些北面来的读书人,还有城里的闲汉,聚在那里,议论朝政,言语间……颇多悖逆。皇城司已经加派了人手,怕是要出事。”

  众安桥……读书人……议论朝政……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让江疏影瞬间想到了一个人——晏几道!

  在第五卷的纲目中,第十一章的标题正是《众安桥市集义旗》!难道,晏几道所谓的“去看看”,指的就是这里?他并非让她直接去江口,而是先来这众安桥?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或许能让她接触到城外力量,甚至找到前往江口途径的机会!混乱,往往意味着秩序的缝隙。

  她不再犹豫。仔细处理了腰间的伤口,用布条将伤腿紧紧束缚,换上了一身老仆提供的、相对不起眼的灰色棉袍,将头发简单束起,戴上挡风的兜帽。铜钥匙和桑皮纸被她妥善藏在贴身之处,那枚父亲留下的旧砚台,她也带在了身上。

  午后的众安桥市集,果然与往常不同。虽然依旧人流如织,叫卖声不绝,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巡街的兵丁明显增多,他们按着腰刀,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人群。一些小贩的吆喝声也显得有气无力,目光不时瞟向市集中央那片空地区域。

  江疏影压低兜帽,混在人群中,缓缓向那片空地靠近。

  只见空地中央,不知何时搭起了一个简陋的木台。台上,一名身着洗得发白的儒生袍、年约三旬的男子,正激昂地挥舞着手臂,向台下越聚越多的人群演讲。他面容清瘦,但双目炯炯有神,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却极具穿透力。

  “……江北尽丧,江淮糜烂!百万生灵涂炭,朝廷却在做什么?求和!纳贡!称臣!试问,如此屈膝,能换来真正的太平吗?蒙古人狼子野心,岂是些许岁币所能填满?!”

  台下的民众,有的是衣衫褴褛的流民,有的是面带忧色的市民,还有一些穿着长衫的学子,他们听着演讲,脸上露出愤慨、悲痛、迷茫交织的神情。有人低声附和,有人握紧了拳头。

  “贾似道欺君误国,把持朝纲,闭塞言路!前线将士浴血奋战,他却在这临安城里,在葛岭的半闲堂中,斗蟋蟀,享清福!如此权奸,国怎能不亡?!”

  提到贾似道,人群中的骚动更明显了。显然,这位权相的恶名,早已在民间流传。

  “还有那些贪官污吏!”演讲者声音更高亢,“平日里盘剥百姓,战时望风而逃!他们掏空了大宋的根基,如今却想让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去承受这亡国之痛!天理何在?!”

  “说得好!”

  “狗官该死!”

  人群中被点燃了情绪,开始有人高声应和。

  江疏影站在人群边缘,心脏也随之收紧。这些言论,句句诛心,将朝廷的遮羞布彻底撕开。她看到周围的皇城司暗探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正在向中间挤来。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演讲者猛地从怀中抽出一面折叠好的布帛,奋力一抖!

  一面粗糙的、用墨汁仓促书写的旗帜迎风展开,上面是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抗元”!

  “诸位乡亲!诸位同仁!”他高举义旗,声嘶力竭,“朝廷靠不住,我们靠自己!有血性的,随我出城去!去投奔浙东的义军,去钱塘江口,协助官兵守城!护我桑梓,卫我家园!绝不让胡虏铁蹄,践踏这西湖山水!”

  “抗元!”

  “出城去!”

  “守住江口!”

  人群彻底沸腾了!积压已久的恐慌、愤怒与绝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无数人挥舞着手臂,响应着呼喊。场面开始失控。

  “反了!反了!”为首的皇城司小头目脸色铁青,猛地拔出腰刀,“给我拿下这些乱党!格杀勿论!”

  “噌噌噌!”一片拔刀声。如狼似虎的皇城司兵丁挥舞着刀剑,冲向人群和木台。

  “保护先生!”

  “跟狗腿子拼了!”

  混乱瞬间爆发!呼喊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桌椅破碎声响成一片。民众与兵丁扭打在一起,市集乱作一团。

  江疏影在混乱中被推搡着,她紧紧护住怀中的东西,目光却死死盯住那个手持义旗的演讲者。只见他被几名忠心的学子护在中间,且战且退,向市集外围移动。他们的目标,显然是出城!

  这就是机会!

  她不再犹豫,逆着混乱的人流,努力向那演讲者靠近。不断有惊慌失措的人撞到她,伤腿传来阵阵刺痛,她咬紧牙关,目光坚定。

  一名皇城司兵丁发现了她试图靠近“乱党头目”,狞笑着挥刀砍来。江疏影侧身躲过,脚下灵活地一绊,同时手肘狠狠撞在对方肋下。那兵丁闷哼一声,踉跄倒地。她没有恋战,继续向前。

  终于,她挤到了那演讲者附近。护着他的几名学子已是伤痕累累,眼看就要被包围。

  “跟我来!”江疏影猛地拉住那演讲者的手臂,低喝一声。

  演讲者一愣,看向这个突然出现的、兜帽遮面的女子。

  “想活命,想出城,就信我一次!”江疏影语气急促,不容置疑。

  或许是江疏影眼中那份超越常人的冷静与决绝打动了他,演讲者只是稍一迟疑,便对同伴喊道:“听这位姑娘的!”

  江疏影不再多言,拉着他就往市集旁一条堆满杂物、相对狭窄的巷子里钻。她对这附近的巷道早已在之前的探查中烂熟于心。

  几名学子奋力挡住追兵,且战且退,也跟了上来。

  巷战七拐八绕,身后追兵的呼喝声渐渐被甩远。直到确认暂时安全,几人才在一个堆满破筐的死胡同角落里停下,剧烈地喘息着。

  演讲者扯下已经被撕破的袍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和血迹,对着江疏影郑重一揖:“在下陈宜中,多谢姑娘仗义相救!不知姑娘……”

  陈宜中?江疏影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听晏几道隐约提起过,是太学中有名的狂生,以直言敢谏着称。

  她摘下兜帽,露出清丽却带着风霜之色的面容:“我叫江疏影。”

  “江疏影?”陈宜中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可是那位从北地归来,携蒙古舆图叩阙的‘执砚者’?”

  消息竟然传得这么快?连这些学子都知道了?江疏影心中微凛,点了点头:“是我。”

  陈宜中顿时激动起来,再次深深一揖:“原来是江姑娘!姑娘忠义,跋涉千里,冒死传讯,我等钦佩已久!只恨朝廷昏聩,竟将姑娘心血搁置!今日得见,实乃幸会!”

  另外几名学子也纷纷投来敬佩的目光。

  “陈先生不必多礼。”江疏影扶住他,“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追兵很快会搜过来。你们当真要出城?”

  “不错!”陈宜中眼神坚定,“临安已不可为!我等欲往浙东,联络义军,即便不能挽狂澜于既倒,也要与胡虏周旋到底!绝不做亡国之奴!”

  “好!”江疏影要的就是这句话,“我知道一条相对隐秘的出城路径,或可一试。而且,我亦需前往钱塘江口。”

  陈宜中与几位学子对视一眼,均看到彼此眼中的惊喜。“姑娘也要去江口?那真是太好了!若能得姑娘同行,我等求之不得!”

  “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动身。”江疏影果断道。她看了一眼陈宜中手中那面染了血污的“抗元”义旗,心中百感交集。这面仓促而成的旗帜,或许无力回天,但它代表的,是这个垂死王朝脊梁未断的最后证明。

  众安桥的义旗倒了,但抗元的火种,却随着这些仓皇出逃的身影,悄然撒向了城外。

  而江疏影,也终于借着这场混乱,踏上了前往棋局所指之地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