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尺素胜千言-《空境镜空》

  汉口冬夜的寒意,渗进临时寓所的每一个角落。罗云净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面前摊开着从宜昌传来的最新积压物资清单和亟待协调的运输计划。然而,笔尖在纸上停顿许久,却未能落下一个字。

  会议室里肖玉卿左臂那瞬间的僵硬,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受伤了?伤得重不重?是怎么受的伤?是在金陵最后的突围,还是后来……无数个问题翻涌上来,又被强行按捺下去。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份揪心的担忧与眼前繁复的数据图表剥离开。

  就在这时,临时住所的门被轻轻敲响。陈妈已经睡下,林慕婉从里间走出,与罗云净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才走到门边,低声问:“谁?”

  “是我,阿旺。”门外传来熟悉而压低的声音。

  林慕婉打开门,风尘仆仆的阿旺闪身进来,他头上、肩上还落着未拍净的煤灰,显然是从码头连夜赶来的。他是肖玉卿当初安排给罗云净的交通员,明面上的身份是罗家的伙计,是罗云净绝对信任的人,此番奉命护送林慕婉和陈妈抵达汉口后,便被罗云净留下来,协助处理一些不便由官方出面的联络与运输杂事。

  “云净同志。”阿旺低声问候,随即从怀里取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米粑,“下午在‘老刘米糕铺’买的,递过来时,觉得这米粑底下硬得不寻常。”

  他小心地掰开温热的米糕,从糯米与垫纸之间,取出了一个一寸长短、比小指还细的竹管。

  罗云净接过那枚竹管,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这一看,就知道是那个人的手笔。他没有立刻动作,而是先对阿旺点了点头,低声道:“辛苦了,先去歇着。”声音平稳,听不出异样。

  阿旺会意,在林慕婉耳边低声几句后便下去休息。

  林慕婉悄然走到窗边,将厚重的帘子拉得更严实些,只留一道缝隙观察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罗云净走到桌前,就着灯光,拔掉塞子轻轻一抖,掉出来一张卷的紧紧的字条。他随即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瓶和一支干净的棉签,用棉签蘸取少许瓶内的氨水,小心地涂抹在纸条上。很快,渐渐显露出淡蓝色的字迹,字迹不大,却清晰有力:

  “青雀:

  伤无碍,勿念。前路艰,望慎行。

  物资西迁,关乎国脉,万望珍重。

  ——惊蛰”

  没有日期,没有地点,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罗云净的心上。

  罗云净的手指在那行“伤无碍,勿念”上停留了片刻,指尖微微发烫。

  他果然受伤了!

  他能想象出肖玉卿写下这行字时,那刻意维持平静的表情下,隐藏着怎样的艰险与痛楚。

  他迅速将整张纸条看完,用火柴点燃字条,微弱的火苗舔舐着纸张边缘,淡蓝色的字迹在焦黑中蜷曲、消失,最终化作一小撮灰烬,落在烟灰缸里。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所有的担忧、心痛、瞬间的松弛与随之而来更深的牵挂,都被他死死锁在那双骤然湿润却又旋即恢复清明的眼眸之后。

  林慕婉从窗边转过身,目光掠过烟灰缸里那点犹带着一丝红光的余烬,什么也没问。她只是走过去,为罗玉净续了一杯滚烫的热茶,轻轻放在他手边,轻声打破了寂静:“阿旺带回消息,明天下午有一批精密车床要从三号码头装船,需要你亲自去确认清单和加固方案。”

  温热的茶杯传递来的暖意,将罗云净从思绪中拉回。他端起茶杯,指尖感受到那切实的热度,仿佛也借此汲取了一丝力量。

  “我知道了。”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顿了顿,加上一句:“谢谢。”

  他需要这些具体而繁重的工作,来填满思绪的每一寸空间,来压制住内心因那短短数行字而掀起的惊涛骇浪。他知道,肖玉卿传递这个消息,不仅仅是为了报平安,更是为了让他安心,让他毫无挂碍地继续前行。

  翌日,罗云净的身影出现在汉口各个码头、仓库和临时工厂。他核查清单,监督装船,与工头、船老大、各路官员周旋,语气依旧冷静,决策依旧果断。

  而此刻,在军委会第六部的办事处内,肖玉卿面前同样堆满了文件。他快速批阅着,不时与周明远、苏景行低声交谈,调配着有限的运力,应对着各方涌来的压力和刺探。左臂的伤口在阴冷的天气里隐隐作痛,他却只是偶尔不着痕迹地活动一下,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只有苏景行注意到,处长在批阅一份关于资委会某厂设备运输优先级的文件时,笔尖停顿的时间,比处理其他文件要长了那么一瞬。

  傍晚,肖玉卿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车马。汉口,这座暂时维系着国家命脉的城市,同样充满了混乱、恐慌与不确定。

  “处长,”苏景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忧虑,“您该换药了。”

  肖玉卿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沉静:“拿来吧。”

  他解开军装,露出左臂缠绕的纱布。伤口因为连日来的奔波和江水的浸泡,愈合得并不好。苏景行小心翼翼地替他清洗、上药。

  翌日,罗云净收到宜昌资委会临时办事处打来的电话,因为宜昌转运的混乱,如今大量的仪器、设备滞留在码头,罗云净把汉口手头上的事做了交接,收拾行装提前出发前往宜昌。

  从汉口出发时还算顺畅的行程,在接近宜昌时彻底陷入泥沼。江面上舳舻相接,大小船只从码头一直铺排到江心,汽笛声、吆喝声、哭喊声混杂成一片令人焦躁的嗡鸣。岸上,堆积如山的木箱、机器部件见缝插针地占据着每一寸空地,衣衫褴褛的难民、神色仓惶的学生、满脸焦灼的机关人员挤满了所有能下脚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煤灰味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焦虑。

  这里是从下游通往大后方的唯一咽喉,所有从汉口西撤的人员、物资,都必须在这里换乘能闯过三峡激流的小型江轮。而川江的枯水期,就像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剑,时刻提醒着人们:时间,不多了。

  罗云净几乎是从船上跳下来的,资委会驻宜昌办事处的一名办事员早已等在趸船上,脸上是掩不住的惶急。

  “罗组长!您可算到了!”

  “长话短说,现在最棘手的是什么?”罗云净一边快步穿过拥挤不堪的码头,一边问道,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围混乱的景象。

  “一是泊位!能停靠大船的泊位太少,后面的船进不来,前面的货卸不下!二是转运!船运公司的船根本不够用,各部都在抢,兵工署、航空委员会、吴江兵工厂还有各作战部队,我们资委会排不上号啊!三是仓库,现有的仓库全满了,从姑苏、锡山、杭州等地抢运出来的工厂设备已先行运走,但是从长沙、南昌、芜湖等地以及咱们从金陵抢运出来的精密仪器、机械设备运走了还不到一半,这么多的东西就这么露天堆着,万一落雨……”

  办事员的声音带着哭腔。罗云净眉头紧锁,这些情况他早有预料,但亲眼所见,其严峻程度还是超出了想象。

  他被直接带到了资委会设在宜昌城郊的临时指挥所——一处废弃仓库隔出的简陋房间。墙上挂着巨大的宜昌港区图和物资堆积情况表,上面密密麻麻贴满了代表不同物资和困境颜色的纸条,触目惊心。

  没有片刻休息,罗云净立刻召集现有人员开会。会议在压抑和争辩中进行,各方都在陈述自己的困难,要求优先保障。罗云净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节奏与他此刻的心跳一样紊乱而沉重。

  “够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嘈杂的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抱怨解决不了问题。从现在起,成立三个小组。第一组,拿着我的名帖,去找宜昌航务管理处和船运公司的负责人,不是去求,是去谈!告诉他们,我们有一批设备直接关系到渝州兵工厂复产,清单在这里,让他们自己看重要性!同时,统计所有滞留在港区、不属于紧急军运的民间船只,征用!按市价付钱,但船必须动起来!”

  “第二组,带领所有能动弹的人,去清理三号码头东侧那片滩涂,搭建临时防雨棚!设备不能淋雨,这是死命令!人手不够就去雇民工,钱我来批!”

  “第三组,跟我重新核定所有滞留物资的优先级。兵工厂核心设备、科研仪器、稀缺金属材料,列为甲等,不惜一切代价优先运走!其他的,依次顺延。”

  他的命令清晰、冷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混乱的场面仿佛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人们开始像上了发条一样行动起来。

  罗云净几乎长在了码头上。他穿着沾满泥污的工装,与工头一起研究吊装方案,与船老大为了半个舱位争得面红耳赤,在堆积如山的物资中穿梭,亲自确认重要设备的保管情况。他嗓子哑了,眼睛布满血丝,常常忙到深夜,才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临时落脚处,倒头便睡。

  他知道,在汉口的肖玉卿,处境未必比他轻松。那些看似轻描淡写的“协调”背后,是无数的博弈、算计和看不见刀光剑影的厮杀。

  一月二十四日,宜昌。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江面上船只的轮廓影影绰绰。罗云净在资委会临时办事处的院子里,与几位工程师商讨着三号码头那片滩涂的搭建方案。就在这时,一阵凄厉得不像人声的尖啸,猛地从云端直刺下来!

  一月二十四日,宜昌。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江面上船只的轮廓影影绰绰。罗云净在资委会临时办事处的院子里,与几位工程师商讨着三号码头那片滩涂的搭建方案。

  就在这时,一阵凄厉得不像人声的尖啸,猛地从云端直刺下来!

  警报声的尾音尚未在潮湿的空气中完全消散,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就从城区方向猛地炸响!

  “轰——!”

  地面随之剧震,办事处屋檐上的瓦片簌簌作响,灰尘扬洒而下。

  罗云净只觉得脚下猛地一颠,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紧接着,是更多、更密集的呼啸声,如同死神的镰刀划破天际,然后便是接二连三、地动山摇的巨响!

  “是铁路坝方向!还有码头!”王科长指着远处接连腾起的粗黑烟柱,声音发颤,脸色煞白。

  罗云净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铁路坝有机场和仓库,码头更有堆积如山的待运物资,那些都是维系抗战的命脉!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嘶哑:“所有人!进防空洞!快!快!”

  在拥挤、潮湿、弥漫着恐惧气息的防空洞里,每一次爆炸的闷响都像重锤砸在罗云净胸口。他紧紧靠着冰冷的石壁,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日军此番轰炸,目标明确,就是要彻底瘫痪宜昌这个咽喉枢纽。那些尚未运走的精密设备……还有,玉卿在汉口,是否也正经历着同样的……不,他猛地掐断这个念头,不敢再想下去。

  同一天,汉口。

  肖玉卿刚结束一个关于长江布防的紧急会议,回到办公室,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周明远就面色凝重地送进来一份刚收到的电文。

  “处座,宜昌急电!今日清晨,日机九架轰炸宜昌,铁路坝机场、仓库及下沿江码头区域遭重点攻击,损失及伤亡情况正在核查……”

  肖玉卿接过电文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宜昌……他昨日才刚收到密报,云净安全抵达宜昌后,正在处理堆积如山的转运难题。那个码头,那些暴露在江岸的货栈……电文上冰冷的字句瞬间化作了灼人的画面。他仿佛能看见炸弹落下时腾起的火光,能听见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他快步走到巨幅地图前,目光死死钉在宜昌的位置上。一种混合着无力与焦灼的情绪啃噬着他的内心。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这里,隔着数百里的烽火线,等待着不知何时才能传来的、关于他是否平安的消息。

  这天深夜,罗云净还在临时指挥所对着灯光研究转运路线图,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组长!不好了!”一个年轻职员冲进来,脸色煞白,“我们……我们堆放在三号码头临时棚区的七号箱,被……被航委会的人强行搬走了,说要给他们的航空汽油腾地方!”

  罗云净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布满血丝。七号箱里装的是金陵兵工厂西迁的最后一批精密模具,是恢复步枪生产的命脉所在!

  “谁干的?带我去!”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声音冷得像冰。

  在现场,双方人员正在对峙,气氛剑拔弩张。航委会带队的是个少校,态度强硬:“罗组长,对不住了!前线急需燃油,你们的铁疙瘩,往后挪挪!”

  “这是委座亲自批示优先内迁的军工设备!耽误了生产,你担待得起吗?”罗云净寸步不让。

  “少拿委座压人!老子只知道飞机没油就是一堆废铁!给我搬!”那少校挥手示意手下继续。

  眼看冲突就要升级,罗云净脑中飞速转动,硬碰硬显然不行。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对方士兵肩上的徽标,忽然心中一动。

  “等等!”他上前一步,逼近那名少校,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威慑力,“如果我没认错,诸位是王旅长的旧部?民国二十五年陇海线那场仗,贵部被围,是兵工厂日夜赶造、紧急调弹药给你们解了围。现在你们要搬走的,就是生产那些救命枪弹的模具,那少校闻言,脸色猛地一变,嚣张气焰瞬间矮了半截。他惊疑不定地看着罗云净,显然没料到这个资委会的文官,竟然对他们的部队渊源如此清楚。

  这段渊源,正是肖玉卿在金陵期间,闲聊般向他提及的某个部队旧闻,此刻竟成了破局的关键。

  罗云净趁热打铁,语气放缓,却依旧坚定:“给我半天时间,我亲自协调,在旁边给你们腾出存放燃油的地方。但这批模具,一件也不能少!”

  最终,一场冲突得以化解。当模具被重新安置妥当后,罗云净站在江风凛冽的码头上,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

  他抬头望向西方,墨色的天际下,是三峡险峻的轮廓,也是通往生路的、充满艰险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