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星火渡别离-《空境镜空》

  赵安平及其靠山的倒台,如同一场骤雨,短暂地涤荡了金陵城上空的阴霾。资委会大楼内的气氛为之一变,先前或明或暗的掣肘与观望,在雷霆手段的震慑下迅速消散。搬迁工作的齿轮,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转动起来。

  罗云净抓住这宝贵的时机,几乎不眠不休地扑在工矿内迁的指挥调度上。他原本清癯的面容更显消瘦,眼下的青黑愈发深重,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与时间赛跑的决绝。办公室的灯光常常彻夜不旦,电话铃声、电报机的哒哒声、工作人员急促的脚步声,交织成一曲混乱而激昂的战时交响。

  “罗组长,三零五厂的精密仪器已经全部装箱,今晚可以启运!”

  “芜湖中转站来电,第二批重型机床安全抵达,请求下一步指示!”

  “铁路局协调的专列已经批下来了,明天凌晨三点,从浦口发车!”

  好消息接踵而至,但挑战依然严峻。运输工具的短缺是最大的瓶颈,日军飞机对交通线的轰炸也日益疯狂。罗云净必须像最高明的棋手,在巨大的地图上,不断调整着每一颗“棋子”的路线,避开敌人的锋芒,寻找最安全、最快速的通道。

  他与汉口的肖玉卿保持着紧密而隐秘的联系。通过加密的电波,两条战线上的信息得以交汇。肖玉卿那边提供的情报,往往能提前预判日军空袭的重点区域或封锁动向,为罗云净的决策提供了至关重要的依据。而罗云净这边反馈的迁移进度和遇到的困难,也让肖玉卿能及时调整在武汉三镇的接应和协调策略。

  这种跨越空间的默契配合,使得工业血脉的西迁,在极度混乱的战争环境中,竟维持着一种惊险而高效的秩序。

  这天深夜,罗云净终于处理完手头最紧急的一批文件,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准备在沙发上稍作歇息。秘书却轻手轻脚地进来。

  “组长,夫人她们安全抵达汉口了。”

  罗云净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林慕婉她们安全抵达汉口,意味着他少了一重后顾之忧。他想象着她们在汉口码头登岸的情景,想必肖玉卿已经做了妥善安排。那个冷静而坚韧的战友,此刻应该也在那座同样忙碌而紧张的城市里,继续着她的救亡工作吧。

  他将目光重新落回桌面上那张巨大的迁移路线图。图上的线条仿佛都汇向汉口方向,那个此刻维系着无数人希望的地方。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符号和箭头,代表着一家家工厂、一台台机器、一群群技术人员,正沿着长江及其支流,沿着崎岖的公路,向着西南大后方艰难跋涉。

  这条蜿蜒西去的生命线,凝聚着无数人的心血、汗水,乃至生命。

  十一月的金陵,已是朔风凛冽。淞沪前线传来的消息一日坏过一日,日军兵锋直指首都。迁都之事,已从暗地转移变成了公开的部署。整座城市弥漫着一种末日的混乱与悲壮。

  金陵城的陷落已进入倒计时。政府机关、学校、金融机构开始了更大规模的撤离,街上充斥着逃难的人群和溃散的士兵,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资委会的大部分机构已先行西迁,罗云净作为资委会技术核心,被要求坚持到最后,处理最棘手的善后事宜。

  空袭变得更加频繁和猛烈,整个城市时常笼罩在硝烟与火光之中。资委会大楼也数次被波及,墙体出现裂痕,窗户震碎多次。罗云净下令将重要文件和设备提前转移至地下室,工作人员轮流进入防空洞躲避,但核心的指挥系统必须保持运转。

  他常常在空袭间隙,站在满目疮痍的街道上,看着这座千年古都在战火中呻吟。一种悲怆与使命感交织的情绪在他胸中激荡。他知道,自己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多地将这座城市的工业精华抢救出去,为未来的反击保存火种。

  这日深夜,罗云净在厨房里销毁笔记本和书籍,北平路寓所内,他的行李已打包,香江那边也已知道他即将前往渝州,罗明元的殷殷叮嘱、沈淑兰的哭声犹在耳边。

  忽然听到大门响起三长两短的敲门声,罗云净的心猛地一跳。肖玉卿回来了!在这个时刻!他立刻意识到,这绝非简单的叙旧,必有极其重要的事务或指令。

  他飞快地打开大门,门外果然是肖玉卿。

  多日不见,他清瘦了些许,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如深潭,只是此刻,潭底仿佛涌动着不同以往的激流。

  “玉卿。”罗云净关上大门,拉着他迅速进到屋内关上门,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

  “云净。”肖玉卿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细细扫过,像是要确认他一切安好,“时间紧迫,长话短说。我奉命回金陵协助善后,并确认最后一批核心人员与物资的撤离路线。你必须在十日内,处理完手头所有事宜,随最后一批人员前往汉口……然后转赴渝州。”

  他的语气快速而冷静,是纯粹的工作交代。但罗云净却从他比平时更快的语速里,听出了压抑的紧迫和……一丝不同寻常的关切。

  “我明白。”罗云净点头,“委员会这边已安排妥当,只是还有些文件需要销毁。”

  “务必处理干净。”肖玉卿强调,他向前一步,压低声音,“另外,根据‘磐石’最后传来的消息,日军进城后,报复心极重,会对城内进行严密梳篦。你们走后,金陵所有的联络点,以及这座的寓所,我会安排人进行彻底清理,不留任何痕迹。”

  “好。老李他们呢?”罗云净问道。

  “他们会进入租界潜伏下来。”

  两人站得很近,他能闻到肖玉卿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风尘仆仆的气息,空气仿佛因这久别重逢和即将到来的巨大别离而凝固。

  就在罗云净想再问些关于汉口的安排时,远处,先是传来了低沉如闷雷的引擎轰鸣,随即,凄厉到足以刺破灵魂的防空警报声,猛地炸响!

  这一次,声音极近,仿佛就在头顶!

  “空袭!”两人脸色同时一变。

  几乎是本能反应,肖玉卿一把拉住罗云净的手臂,迅速关掉灯,客厅内瞬间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他拉着罗云净矮身蹲靠在最坚固的承重墙角。

  紧接着,是炸弹落下时那撕心裂肺的、几乎要撕裂耳膜的尖啸!然后——

  “轰!!!”

  天崩地裂般的巨响!

  整个世界猛地一颠,脚下的地板像波浪般拱起又落下!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客厅面向街道的整排窗户在百分之一秒内被挤压、揉碎,化作亿万颗晶莹的利刃,裹挟着灼热的气流,呈放射状向室内狂暴地喷射进来!

  几乎在同时,头顶的枝形吊灯发出刺耳的金属哀鸣,连同大块大块的石膏天花装饰轰然砸落,碎片就溅在他们脚边!

  爆炸发生的瞬间,肖玉卿将罗云净死死按进自己怀里,用整个身体和墙角形成的三角区域,同时一手护住他的后脑将他按向自己肩窝,另一手臂抬起紧紧挡住他的头颈侧面,用自己的后背朝向那一片狼藉的室内。猛烈的气浪带着死亡的气息席卷而过,碎玻璃和建筑碎屑噼里啪啦砸在他拱起的背脊和手臂上,带来一阵密集的钝痛。

  隔壁的寓所传来更为恐怖的砖石垮塌的轰鸣,仿佛整栋小楼都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灰尘如同浓雾般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呛得人几乎窒息。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崩塌。黑暗,巨响,震动,死亡的阴影如此真切地笼罩下来。

  在又一波爆炸的间隙,一片死寂的黑暗中,罗云净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和肖玉卿急促的呼吸声。黑暗中,他感觉到肖玉卿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罗云净脑中闪过这四年里无数个刻意维持的距离——金陵冬日的重逢,北极阁恪守分寸的点头、紫金山匆匆离去的背影。他以为自己能带着这个秘密走进坟墓,可当坟墓真的近在眼前时,那被压抑了四年的贪恋,却如野火般烧穿了般,在死亡的威胁和绝对的黑暗中,汹涌地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玉卿……”罗云净在轰鸣的余震中,无声地唤了一句。

  他感觉到肖玉卿护着他的手臂猛地一紧,身体骤然僵住。

  下一刻,他感觉到对方的气息猛地靠近。在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和巨响中,一个带着决绝意味的、灼热的触感,重重地印在了他的唇上。

  干燥,冰冷,却带着一种仿佛要燃烧尽一切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量。

  罗云净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恐惧,仿佛都在这一瞬间远去了。他在最初的僵滞后,生涩却又坚定地回应着这个吻。他抬手,紧紧抱住了肖玉卿的后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是一个无声的回答,更是一个同生共死的誓言。

  这个吻里,没有旖旎,只有硝烟味、灰尘味,和一种濒临绝境的、孤注一掷的确认。确认在彼此心里的存在,确认那份深埋心底、至死也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永恒。外面的爆炸声似乎略微远去。

  肖玉卿猛地向后退开,气息紊乱。黑暗中,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有剧烈的心跳声在黑暗中擂动。

  “……活下去。”肖玉卿的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只剩下这三个字。

  “……你也是。”罗云净回应,声音同样低沉而坚定。

  然后,两人陷入了沉默。只有远处沉闷的爆炸声和彼此尚未平复的呼吸声,在尘埃弥漫的黑暗中交织。

  就在这沉默中,又一巨大的爆炸声在附近响起,肖玉卿几乎是本能地将罗云净揽入怀里,用身体为他挡住可能飞溅的碎屑。外面的爆炸声似乎略微远去,但肖玉卿护着他的手臂却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将他更深地揽入怀中。他们静静地拥抱着靠在墙角,在黑暗里,共享着这片刻的、偷来的安宁,等待着黎明,或者说,静静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黑暗中,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只有彼此尚未平息的呼吸和心跳,证明着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一切并非幻觉。

  在后续零星的爆炸声和警报解除的长鸣中,沉默像是有千钧重,压在两人之间。方才那个在死亡胁迫下不顾一切的吻,如同在干燥荒原上点燃了一把野火,烧尽了所有伪装和克制,却也留下了无法回避的灼痕与灰烬。

  良久,是肖玉卿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只是比平日更低哑几分,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刚才……”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却只是生硬地转折,“……爆炸点很近,旁边的房子可能损毁严重。我们得确认你这边是否被堵住。”

  罗云净在黑暗中点了点头,意识到他看不见,才低低应了一声:“好。”

  肖玉卿松开了罗云净,摸索着站起身。罗云净也随之站起,两人默契地避开对方,开始在黑暗中小心摸索。

  灰尘依旧弥漫,呼吸间满是硝石和尘土的味道。手指触及墙壁,能感觉到细微的震感和裂缝。幸运的是,这座法式洋楼当初建造得极为坚固,主体结构似乎并未受到致命破坏。

  “门框有些变形,但应该还能推开。”肖玉卿在门口处低语。

  就在这时,外面隐约传来了人声、哭喊声和杂乱的奔跑声。警报已经解除,幸存的人们开始从藏身处出来,面对满目疮痍。

  “我该走了。”肖玉卿说,语气恢复了工作时的果决,“我直接去下关码头,那边情况不明,需要协调。你收拾一下,按照原定计划,十天内必须离开。”

  “明白。”罗云净应道。他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必须被彻底封存,他们依旧是上下级,是战友,是只能在电波和密信中感知彼此存在的同志。

  肖玉卿用力推开了有些变形的大门,外界微弱的光线和更加清晰的嘈杂声涌了进来。借着这点光,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眼神在刹那间卸去了所有公务的甲胄,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担忧与决绝。肖玉卿的嘴唇微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便转身敏捷地融入了外面断壁残垣的阴影之中,没有回头。

  罗云净在原地停留了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满是尘埃的空气,内衫里那枚铜钱贴着皮肤,一片冰凉。他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领,抹去脸上沾染的灰烬。

  距离最后期限只剩十天。大部分核心设备和人员已经撤离,但仍有几家位于战区边缘、拆卸难度极高的工厂,以及一批极其重要的科研资料和图纸,尚未运出。

  “罗组长,永利铔厂那边来电,最后一批催化剂反应塔实在太重,现有的起重设备和运输工具都无法满足,他们……他们建议放弃。”一个负责具体联络的工程师冲进办公室,满脸焦急与无奈。

  “放弃?”罗云净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那是生产化肥和军工原料的关键设备!没了它,我们到了大后方,很多军工生产都要受限!告诉他们,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我不管他们用什么办法,拆解、化整为零、甚至用人抬肩扛,必须给我运出来!”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那工程师被他眼中的厉色震慑,连忙应声跑去传达命令。

  罗云净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但他更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放弃,就再也无法弥补。他抓起电话,直接要通了仍在厂区坚守的负责人,详细了解困难所在,然后亲自协调附近一支奉命撤退的工兵部队,携带重型工具前往支援。

  类似的情况不断发生。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出现意想不到的困难,都需要他当机立断,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资源去解决。他的体力与精力都已逼近极限,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

  这天傍晚,他收到肖玉卿传来的口信:日军华中派遣军已制定进攻金陵详细计划,先锋距城不足三百里。金陵卫戍司令部命令,所有非必要留守人员,最迟于明晚前全部撤离。云净,你之任务已超额完成,务必立即撤离!重复,立即撤离!玉卿。”

  最后的期限,提前了。

  罗云净走到窗边。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映照着下方混乱不堪的城市。远处的枪炮声似乎更加清晰了。

  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了。再留下去,不仅于事无补,反而可能落入敌手。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做最后的安排。召集尚在岗位的核心人员,下达最后的指令,全部立即撤离,所有人迅速行动起来。

  不一会儿,资委会大楼里只剩下了他一人,空旷而寂静,与往日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罗云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环顾这个他奋战了无数个日夜的地方。桌面上还摊着未完成的路线图,墙上的日历停留在一个触目惊心的日期。他默默地、迅速地将几份绝密文件和与肖玉卿联系的密码本贴身藏好,点火烧毁了路线图和日历。

  他脱下沾满灰尘的西装外套,换上一件早已准备好的、毫不起眼的深色棉袍,戴上礼帽,提起一个轻便的行李箱——里面只装着最简单的衣物、压在箱底的家人照片、一些必备的药品干粮和钱。

  没有告别,没有犹豫。他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汇入了金陵城最后撤离的人流。

  下关码头已是一片地狱般的景象。无数渴望登船逃离的人们拥挤着、哭喊着,维持秩序的士兵声嘶力竭,却收效甚微。江面上船只稀少,每一次靠岸都引发疯狂的争抢。

  罗云净没有去挤那几乎不可能的客轮。根据肖玉卿最后的指示,他沿着江岸向下游步行了数里,在一片荒凉的芦苇荡边,找到了一条伪装成破旧渔船的接应小船。

  船头站着个黝黑精悍的汉子,对上暗号后,一言不发地将他拉上船,立刻撑离江岸,融入浓重的夜色之中。

  小船没有亮灯,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逆流而上,避开主航道上的混乱与危险。罗云净坐在船舱里,回望金陵方向。那座城市的轮廓在夜色中模糊不清,只有几处火光仍在顽固地燃烧,像不肯瞑目的眼睛。

  江水拍打着船身,哗哗作响,仿佛在为这座沦陷在即的古城奏响一曲无尽的挽歌。

  他没有太多的伤感,只有一种沉重的疲惫,以及……一丝微弱的希望。这希望,如同船头那盏未点燃的渔灯,虽沉默于黑暗,却坚信终有亮起之时。

  他知道,这座城即将沦陷,但他和无数人拼命抢救出来的工业血脉,已经踏上了西去的征程。那些机器、那些图纸、那些技术人员,将在长江上游、在西南的山坳里,重新扎根,继续为这个苦难的民族提供抗争的底气。

  小船破开江水,向着汉口的方向,向着未知的、但必须继续战斗的前路,坚定驶去。江风凛冽,吹动他棉袍的衣角。罗云净紧紧握着胸前那枚温热的铜钱,他闭上眼睛。恍惚间,仿佛又看见沪上那个清晨,肖玉卿消失在巷弄里的坚定背影。

  而在混乱的下关码头,肖玉卿接到罗云净已安全撤离的消息,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江风猎猎,吹不散眉宇间的凝重,更吹不散唇上那个滚烫的烙印——那个在生死关头,他终究没能克制住的、带着硝烟味的回应。那个黑暗中的吻,如同刺破重重盔甲的一把火,将他多年来筑起的心防烧出了一道永久的裂隙。

  前路漫漫,烽火连天,他们能否活着再见,唯有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