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初现端倪-《解差传》

  酒壶已空。

  盘中那条以鲜美着称的黄枪鱼,只剩下了一副被剔得干干净净的骨刺。

  这场以试探开局,以醉倒终场的酒宴,落下了帷幕。

  小乙回到了客栈。

  推开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混杂着残烛的蜡油气,扑面而来。

  他没有点亮新的蜡烛,只是借着窗外渗透进来的稀薄月光,在桌边坐下。

  脑海之中,并非酒后的昏沉,而是万千思绪,如乱麻,如奔马。

  陈四安那张醉到通红的脸,那口齿不清却字字惊心的话语,犹在耳畔。

  施德厚。

  远方表亲。

  比市价低一成半的江南稻米。

  南陵水师。

  这些珠子,被他用一条名为“军粮”的线,悉数串起。

  线头,已经握在了手中。

  可接下来,该如何顺着这条藤,摸到那个足以撼动朝野的惊天大瓜?

  他,小乙,如今的身份是赵大人。

  一个从兵部下来,奉公巡查的官员。

  这个身份,在南陵这潭深水里,既是护身符,也是一道无形的枷锁。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

  再查下去,便是打草惊蛇。

  那条藏在最深处的毒蛇,一旦受惊,便会立时断尾求生,再难寻觅踪迹。

  看来,南陵之事,要到此为止了。

  他能做的,已经做到了极致。

  剩下的,那些潜藏于阴影中的探寻与刺探,不适合由他这个站在光亮里的人来做。

  他想到了叔叔赵衡。

  想到了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神机阁”。

  唯有叔叔那张遍布天下的暗网,才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将这些蛛丝马迹,细细查清。

  自己的南陵之行,也该画上一个句号了。

  翌日。

  天光微亮,海风中带着咸腥的凉意。

  小乙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入了南陵水师大营。

  他要去见的,是这座大营名义上的主人,水师提督,范付清。

  中军大帐之内,范付清早已等候。

  这位提督大人,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恰到好处的热络。

  “范大人,叨扰多日,下官此行差事已了,也该回京复命了。”

  小乙躬身行礼,言辞恭敬,姿态谦卑。

  “哎,小乙兄弟这是哪里话。”

  范付清上前一步,亲手扶起小乙,笑容里看不出半分真假。

  “能与老弟你这等京城来的青年才俊相识一场,是范某的荣幸才是啊。”

  “范大人实在是抬爱了。”

  小乙顺势直起身,脸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惶恐”。

  “小乙兄弟,此番回了兵部,若是尚书大人问起,还望……能替我南陵水师,美言几句啊。”

  范付清拍了拍小乙的肩膀,话语恳切,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

  “这是自然。”

  小乙的脸上,堆砌起一个十足真诚的笑容。

  “范大人放心,南陵水师军容之鼎盛,士气之高昂,有目共睹,回京之后,小乙定会如实禀报。”

  “哈哈哈,如此,那便多谢小乙兄弟了。”

  “范大人太客气了。”

  “下官,这便告辞。”

  小乙再次一揖到底。

  范付清含笑点头,目送着他走出大帐。

  直到那年轻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帐外,范付清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收敛,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来时,一人一骑,自北而来。

  去时,仍旧是一人一骑,向北而去。

  马蹄踏出南陵地界,身后的海涛声与水师大营的操练声,便被风远远抛开。

  小乙打马扬鞭,直奔凉州城。

  那里,有他的亲人,也有他此行真正的终点。

  他要将江南的所见,南陵的所闻,那些碎片化的线索,拼凑成一张不完整的图,呈给叔叔。

  也只有借助叔叔那张看不见的网,才能将那些江湖草莽,官场秘事,一并查个水落石出。

  凉州城。

  城东,那座一如既往安静的院子。

  院中,几名下人正在洒扫,动作轻缓,不敢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

  廊下,老萧仍旧躺在树下的躺椅之上,闭目养神。

  小乙与他点头示意,算是打了招呼,便径直穿过庭院,快步走向后堂书房。

  书房的门,虚掩着。

  小乙推门而入。

  檀香袅袅。

  赵衡正坐在桌案后,手中摩挲着一枚玉佩,眼神平静地望了过来。

  “回来了?”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安稳人心的力量。

  “小乙,见过叔叔。”

  他躬身下拜,行的是家礼。

  赵衡微微颔首,示意他起身,目光中带着一丝审视。

  “此次南行,可有收获?”

  小乙不敢耽搁,立刻将自己从离开凉州开始,一路南下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从江南的所见所闻,到稻丰米行的神秘人,再到南陵水师,那个名叫陈四安的掌书,以及他醉后吐出的,关于施德厚的惊人消息。

  赵衡一直安静地听着,手指在光滑的玉佩上缓缓摩挲,不曾打断一字。

  直到小乙说完,书房中陷入了片刻的沉寂。

  “不错。”

  赵衡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赞许。

  “总算是在一团乱麻中,寻到了一个可以抽丝剥茧的线头。”

  “你做得对。”

  他又补充了一句。

  “接下来的事情,牵扯太深,你顶着兵部巡查的官身,确实不便再亲自过问了。”

  “明日,你便动身回兵部吧,销了差事,免得惹人怀疑。”

  “待我这边查到了什么切实的风声,再让王刚去寻你。”

  “是,侄儿明白。”

  赵衡沉吟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

  “对了,你回京之后,若是那个徐德昌再问起军粮一事,你便将你自己的分析,告知于他。”

  小乙一愣。

  “叔叔是说……我猜测太子被人构陷一事?”

  “嗯。”

  赵衡的眼中,闪过一抹深邃的精光。

  “你的猜测,与我的判断,并无二致。”

  “此事,绝不可能是太子所为。”

  “以他的心性,做不出这等自毁长城,又漏洞百出的蠢事。”

  “定是有人想借江南军粮一案,掀起滔天巨浪,将太子直接拍死在东宫里。”

  “只是,这计谋并未完全得逞,反倒是被太子和老二,联手将此事给强压了下去。”

  小乙听着叔叔的分析,心中一个盘桓已久的疑惑,终于问出了口。

  “叔叔,按说这暗中使坏的人,既然已经动手,军粮也确实出了岔子,为何朝堂之上,却始终风平浪静,竟无一人站出来,以此事指责太子殿下呢?”

  赵衡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因为这件事,已经被太子和老二压在了水面之下,除了他们和少数几个心腹,外人几乎不可能知晓详情。”

  “这个时候,谁若是敢在朝堂上,将此事捅出来。”

  “那便不是在指证太子,而是在告诉所有人,他,就是那个躲在幕后的主使之人。”

  “所以,只要徐德昌不主动提及,朝堂之上,便无人敢提及此事。”

  “哦,原来是这个道理。”

  小乙恍然大悟,官场之中的弯弯绕绕,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凶险。

  “可是,侄儿还有一事不明。”

  “何事?”

  “既然是有人暗中捣鬼,想要栽赃太子,那与太子关系匪浅的稻丰米行,必然是他们计划中,必须牵连进去的一环。”

  “可为何事情出了之后,这稻丰米行非但没有置身事外,反而耗费巨资,在市面上大肆抢购米粮,填补亏空?”

  “这……这就有些说不通了。”

  小乙皱起了眉头。

  赵衡手中的玉佩,停止了转动。

  他的眉头,也微微蹙起。

  “你说的没错。”

  “这一点,我也没想明白。”

  “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二十万石军粮掉包,必须同时打通户部押运和米行出货两个环节,缺一不可。”

  “若稻丰米行参与其中,事后又何必多此一举,替人弥补?”

  “此事,只能从你这次在南陵捋出来的那根线头,慢慢查下去了。”

  赵衡的目光,重新落在小乙身上。

  “如果,我们之前的猜测都是对的……”

  “那么,稻丰米行在市面上抢购粮草,大概率……是太子在背后授意,进行的一场补救。”

  赵衡的声音,变得有些悠远。

  “看来,这稻丰米行,也并不简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