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员外郎-《解差传》

  从二殿下赵钰那间静得能听见心跳声的屋子里出来,小乙的魂魄仿佛还遗落了半分在那句“兵部左侍郎”的惊雷之中。

  他跟在兵部侍郎崔海平的身后,脚步踩在冰凉光滑的地砖上,却感觉像是踩在云端,虚浮而不真实。

  廊道幽深,宫灯的光晕在前面引路,将两人的影子拖拽得忽长忽短。

  崔海平走得不快,这位在官场浸淫多年的老人,背影沉稳如山,似乎连一步的距离都丈量得恰到好处。

  他没有说话,可那份沉默,却比任何言语都来得厚重。

  小乙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若有似无地从前方飘来,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掂量,也带着一丝同道中人的默契。

  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的靴面上,那上面还沾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尘土。

  一双是行伍中趟过刀山火海的旧靴。

  一双是即将踏入朝堂这片更无声战场的官靴。

  赵钰那只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掌心的温度和力量,似乎仍未散去,如同一座无形的山,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是期许,是重担,也是一道通往云端的阶梯。

  兵部左侍郎。

  从二品。

  这五个字,像一坛被深埋地下百年的烈酒,此刻在他心底炸开,后劲绵长,烧得他四肢百骸都有些滚烫发麻。

  他,赵小乙,一个从军中走来,一个在死人堆里靠着一口狠气爬出来的亡命徒,何曾敢做过这般一步登天的奢望。

  终于,崔海平的脚步停在了一扇门前。

  这里是他的房间,比之二殿下的屋子,少了些许王孙贵胄的华贵,却多了几分文官独有的书卷与墨香。

  崔海平推开门,侧身让小乙先进。

  这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却让小乙心中一凛,他明白,从此刻起,自己在这位侍郎大人眼中,已不再仅仅是一个好用的下属。

  屋内的角落里,一道壮硕的身影猛地站了起来,像一头被惊动的猛虎。

  是年虎。

  他局促地站在那里,看着走进来的两位大人,那双在战场上锐利如鹰的眸子,此刻竟有些手足无措。

  见到崔海平,他赶紧躬身,瓮声瓮气地行了一礼。

  崔海平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意味深长的笑意。

  “恭喜年大人。”

  这四个字,轻飘飘地落下。

  年大人?

  年虎愣住了,硕大的头颅有些茫然地转动,目光在崔海平和小乙之间来回逡巡,最后确认那句话是对着自己说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满脸的难以置信。

  崔海平含笑点头,那神情仿佛在看一个得了天大彩头的自家晚辈。

  “尚书大人已经任命你为我兵部的员外郎,给小乙做副手。”

  员外郎。

  副手。

  这几个字眼,如同几颗石子,在年虎那片质朴的心湖里,砸出了滔天巨浪。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先是错愕,随即被一种巨大的、无法抑制的狂喜所淹没。

  他的眼睛里,迸射出灼人的光芒,像是黑夜里骤然点亮的火把。

  那张平日里总是紧抿着的嘴,咧到了耳根,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笑得像个得了糖吃的孩子。

  “多谢崔大人!”

  他再次躬身,这一次,腰弯得更深,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兴奋。

  崔海平摆了摆手,脸上的笑意更浓。

  “不用谢我,要谢,你也该谢尚书大人,更该谢谢小乙。”

  年虎憨厚地嘿嘿笑了起来,转向小乙,那眼神里满是与有荣焉的激动和发自肺腑的感激。

  “嘿嘿嘿,谢谢尚手大人,谢谢小乙兄弟。”

  小乙看着自己这位过命的兄弟那副喜不自胜的模样,心中那份因“左侍郎”之位而起的激荡与惶恐,竟被这纯粹的喜悦冲淡了几分。

  他走上前,拍了拍年虎坚实的臂膀。

  “虎哥,崔大人是自己人,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来找崔大人。”

  这话说得轻,却分量极重。

  它在崔海平、小乙、年虎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圈,圈内是自己人,圈外,则是整个波谲云诡的京城。

  年虎重重地点了点头,一个“好”字,说得斩钉截铁。

  小乙转过身,神色恢复了肃然,望向崔海平。

  “崔大人,那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

  他的目光清明,已然从那滔天的许诺中抽身而出,重新聚焦于眼前的刀光剑影。

  “案子,还要继续查吗?”

  崔海平负手而立,神情恢复了朝堂重臣的沉静。

  “暂时,静观其变。”

  他缓缓踱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我会派人盯着太仆寺那边,先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动向再说。”

  “你接下来,还是要暗中查访那军粮一案。”

  崔海平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

  “不过,记住,只能是暗中查访,切不可声张出去,惊动了蛇。”

  “嗯。”

  小乙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言语,却是一种沉重的承诺。

  崔海平又补充道。

  “有空,给康大人传个话。”

  “太仆寺那边,还请康大人帮忙提供些我们看不到的信息。”

  “好,我一定把话带到。”

  从崔海平的房间里退了出来,京城的风格外凉。

  年虎亦步亦趋地跟在小乙身后,整个人还沉浸在巨大的喜悦里,走路都有些同手同脚。

  兵部给他们这些办差事的吏员安排了栖身之所,就在一处偏僻的院落里。

  年虎也分到了一间自己的小屋,就在小乙的隔壁。

  可他并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像个影子似的,跟着小乙挤进了那间陈设简单的小屋。

  一进门,年虎就再也按捺不住,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小乙的肩上。

  “小乙,俺,俺也当了京城的官了!”

  “这可多亏了你小子啊!”

  小乙被他拍得一个趔趄,却笑了起来。

  “虎哥,以后咱俩,就要在这京城里并肩前行了。”

  年虎挠了挠后脑勺,一脸的好奇与困惑。

  “对了,这个什么鸟员外郎,到底是个啥官?”

  他咂摸着这个陌生的词汇,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

  “怎么听起来,跟咱们村里那些有几亩薄田的大户似的?”

  小乙被他这比喻逗得哈哈大笑。

  “虎哥,员外郎,是从六品,在京城里,确实算不上什么大官。”

  “从六品?”

  年虎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他掰着手指头,似乎在计算着什么,随即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

  “哈哈哈,那岂不是比咱们县里那县太爷的官还要大?”

  “哈哈哈!”

  小乙也跟着放声大笑,这笑声里,有为兄弟高兴的畅快,也有一扫连日阴霾的轻松。

  “说的没错,确实比那七品的县太爷,官大。”

  “那俺一定要回去告诉俺爹俺娘,他们的儿子出息了,当上比县太爷还要厉害的大官了!”

  年虎兴奋地在小屋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太久的猛兽,终于得以舒展筋骨。

  小乙看着他,眼神温和。

  “这两天应该没什么事,你抽空回去看看爹娘吧。”

  他说着,顺手从腰间的钱袋里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塞进年虎的手里。

  “这些,拿回去孝敬孝敬二老。”

  “如今也是京城的官大人了,总不能空着手回去。”

  年虎掂了掂手里那分量不轻的钱袋子,脸上的笑容却慢慢收敛了。

  他抬起头,用一种审视的、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小乙。

  良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小子,哪儿来这么多钱?”

  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担忧。

  “该不会,才来京城没几天,就学着那些狗官,做起了贪官污吏吧?”

  小乙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

  “说什么呢你!”

  “小爷当初在军中的时候,只是没告诉你,我可有的是钱。”

  年虎把那钱袋子往桌上一拍,发出一声闷响。

  “啊呸!”

  “你小子少跟俺来这套,老实告诉我,这钱来路要是不正,这脏银,俺说啥也不能要!”

  他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那是在战场上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兄弟,才有的质问。

  小乙看着他这副样子,沉默了片刻,随即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

  “虎哥,既然咱俩是过了命的兄弟,以后还要在这吃人的京城里一起并肩战斗,那有些事,我就把实话告诉你。”

  他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

  “瑞禾堂,听说过吗?”

  年虎一愣,随即点头。

  “何止听说过,我还……”

  小乙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哦?你还认识不成?”

  “当然啊,俺去他们家买过米啊,城里就数他们家的米最便宜,还足称。”

  “哦哦。”

  小乙捂着嘴,忍不住笑了起来。

  年虎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一瞪眼。

  “你笑个屁啊!”

  “没事儿,下次再去买米,提我的名字,兴许能给你便宜些。”

  年虎一脸不信,撇了撇嘴。

  “呸,莫不是你在人家那里赊了账,想让俺替你去还吧!”

  小乙脸上的笑容敛去,他看着年虎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

  “这瑞禾堂,是我的!”

  “你的?”

  年虎脸上的表情凝固了,那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小乙平静地点了点头,眼神没有丝毫闪躲。

  “嗯,我的。”

  年虎张着嘴巴,那足以塞进一个鸡蛋的口型保持了许久,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个他去买过米的米行,那个据说背景通天、连京城衙门都要给三分薄面的瑞禾堂,是他这个兄弟的?

  小乙看着他震惊的样子,又缓缓地抛出了更重磅的炸弹。

  “还有那漕运遍布江南的漕帮,以及横行西南之地的陇城马帮。”

  年虎下意识地接了一句,声音干涩。

  “也,也是你的不成?”

  小乙摇了摇头。

  “严格意义上说,不算我的。”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用一种更令人心惊胆战的平淡语气说道。

  “可是,应该都能听我的。”

  年虎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人用攻城锤狠狠地砸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兄弟,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你小子,吹牛呢吧?”

  他干巴巴地说道,像是在说服自己。

  “逗你虎哥玩呢?”

  小乙叹了口气,神情有些复杂。

  “虎哥,先前在军中,身不由己,有很多事不能告诉你。”

  “现在到了京城,你早晚都会知道。”

  “另外,还有些……”

  年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还有?”

  “还有一些,暂时还不能告诉你的事,等以后有机会,我再慢慢说给你听吧。”

  年虎怔怔地看着他,看了许久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你小子……到底是什么人啊?”

  小乙闻言,却笑了,笑得像以前在军营里一样,纯粹而温暖。

  “我就是小乙啊。”

  两人相视,屋子里的凝重气氛,在这句话中悄然冰消瓦解。

  年虎也笑了,笑得有些无奈,有些释然,更多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震撼。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小乙能从军中脱颖而出,能到京城来当官,为什么他懂得那么多自己闻所未闻的事情。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

  “那你上次说,让我把爹娘都接到京城来享福,也是真的了?”

  “当然。”

  小乙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哈哈哈,你简直就是俺的福星啊,小乙!”

  年虎一把搂住小乙的脖子,用力地晃了晃,那份兄弟间不掺任何杂质的情谊,在这一刻,比任何权势和财富都来得更加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