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窒息的真相(三)-《解差传》

  死寂,是一种会吞噬声音的野兽。

  当小乙的声音响起时,这头野兽仿佛被惊扰,不情愿地松开了利爪。

  他的嗓音,像是被院中的枯井打磨过,干涩,沙哑,带着碎石般的质感。

  “那日在王押司家中。”

  小乙的目光,没有看她,而是投向了那堵早已斑驳的院墙,仿佛能看穿墙壁,看回到那个阴沉的午后。

  “我碰见的那名蓝衣女子。”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艰难地挖掘出来。

  “可是你?”

  话音落下,他的视线终于从远方收回,如两柄生锈的锥子,直直地钉向柳婉儿。

  柳婉儿的身子,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就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虽只泛起一丝涟漪,湖心深处却已然翻涌。

  她抬起头。

  那张清丽却写满憔悴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

  风停了。

  落叶也静止在半空。

  时间仿佛在等待她的一个答案。

  “是。”

  一个字,清清冷冷地从她唇间吐出,没有半分犹豫,也没有半分波澜。

  承认,有时比谎言更需要勇气。

  小乙握着藤椅扶手的手,骤然收紧。

  指节,一根根泛起用力的惨白。

  那把本就摇摇欲坠的旧藤椅,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散架。

  “你与王押司,”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求证,“是何关系?”

  柳婉儿迎着他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困惑,有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卷入洪流的惊惶。

  她忽然看懂了。

  这个男人,和她一样,都是网中的猎物。

  一抹极淡的,近乎于无的苦笑,在她嘴角一闪而逝。

  “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清晰地传入小乙的耳中。

  “只是希望小乙哥,勿将此事告知他人。”

  她没有去索要一个承诺。

  因为在这盘棋上,承诺,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于是,她开始说了。

  那声音平铺直叙,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一个发生在遥远前朝的悲剧。

  “我的父亲柳相怀,在京为官多年。”

  “在其恩师的引荐之下,”柳婉儿的目光变得悠远,像是在追忆那些早已褪色的繁华,“投入了太子门下。”

  太子!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在小乙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这两个字离他太遥远,皇权贵族,是多么的遥不可及。

  “家父薄有才名,能力尚可,很快,便去了工部任职。”

  “工部,掌管天下各项工事。”

  “过手的银钱,也数不胜数。”

  柳婉儿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小锤,不轻不重地,敲在小乙的心上。

  他虽只是个小小的解差,却也知道,“工部”与“银钱”这两个词连在一起,意味着怎样泼天的富贵,和怎样滔天的风险。

  “作为太子门人……”

  她说到这里,声音微微一顿,仿佛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家父,将这些年所经手的银钱,十之有一,全部克扣了下来。”

  “然后,经由一处地下钱庄,最终,尽数交予太子殿下。”

  院子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一个在说,一个在听。

  一个在揭开家族血淋淋的伤疤。

  一个在窥见那权力旋涡最黑暗的内里。

  “太子殿下,为了让地下钱庄不从中作假,因此,给了家父两样东西。”

  “一枚私印。”

  “一封手书。”

  “手书,是作为与钱庄交接时的凭证。”

  “而那枚印章,则是为了与钱庄核对数目之用。”

  小乙的呼吸,几乎停滞。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叫柳相怀的男人,深夜在书房,对着那枚代表着无上权柄和无尽危险的印章,是如何的辗转反侧。

  “家父,为人谨慎,或许是……心中有愧。”

  柳婉儿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情感,一丝女儿对父亲的怜悯。

  “他为了自保,偷偷地,建了一本账册。”

  账册!

  小乙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比谁都清楚,一本记录着太子贪墨钱粮的账册,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护身符。

  那是催命帖!

  “那本账册,记录了历年来,每一笔经由他手的银钱去向,每一笔开支,都清清楚楚。”

  “也正是这本账册,”柳婉儿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让家父,丢了性命。”

  小乙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柳婉儿没有理会他的震惊,继续说了下去,仿佛不一口气说完,就再也没有力气开口。

  “我的兄长,柳彦昌。”

  提到这个名字,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柔,却又转瞬即逝,被更深的痛苦所覆盖。

  “他……他本是个纨绔子弟。”

  “终日里,不是在酒楼听曲,便是在家中抚琴画画。”

  “偶尔,也和一群京中的富家公子,舞文弄墨,写些诗词歌赋。”

  “日子,过得倒也……舒服。”

  小乙的脑海里,勾勒出一个白衣翩翩,手持折扇的年轻公子形象。

  “可就在一日。”

  柳婉儿的声音,像是绷紧的琴弦,开始微微颤抖。

  “哥哥在酒楼,与人发生了口角。”

  “失手,将那人推下了楼梯。”

  “那人,摔死了。”

  “哥哥,也因此,被判了发配北仓。”

  故事讲到这里,似乎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纨绔子弟失手杀人案。

  可小乙知道,既然牵扯到了太子,牵扯到了账册,这件事,就绝不可能这么简单。

  柳婉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与不甘,都吸入肺中。

  “我哥哥,虽说被外人称作纨绔,可他的性子,一向温和,为人处世也算不错,绝非嚣张跋扈之辈。”

  “那日在酒楼,是那人,一再用言语挑衅。”

  “哥哥起初,并未曾理会。”

  “可是,就在哥哥要离开时,那人却故意走过来,与兄长挤撞在一处。”

  “嘴里,还说着极尽讽刺的污言秽语。”

  “兄长……兄长那天多喝了几杯酒。”

  “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他只是伸手,推了那人一下。”

  “谁能想到,那人竟会那般轻易地,就滚下了楼梯。”

  “再也没有起来。”

  小乙的后背,又开始发凉。

  这听起来,太像一个局了。

  一个专门为柳彦昌,或者说,为柳家设下的局。

  “兄长见状,当场便吓坏了,乘着马车就逃回了府中。”

  “可是没过多久,衙差便找上了门。”

  “他们说,那人死了。”

  “要将兄长,带回大牢。”

  “家父得知此事,心急如焚,本想动用关系,将此事疏通。”

  “他甚至,还为此去求见过太子殿下。”

  “事情,本已经快要平息了。”

  “对方家人也同意,只要赔付一大笔银钱,便可息事宁人。”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

  柳婉儿的声音,充满了刻骨的恨意。

  “一群翰林院的书生,却不知为何,突然大肆编撰儿歌故事。”

  “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

  “一时间,整个临安城,大街小巷,茶楼酒肆,全都在传唱着那首童谣。”

  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念诵一句恶毒的诅咒。

  小乙却仿佛能听到,那首童谣,正在他的耳边,由无数个稚嫩或苍老的声音,一遍遍地唱响。

  “彦昌彦昌,柳家儿郎。”

  “当街杀人,老子帮忙。”

  “柳公柳公,为虎作伥。”

  “天理天理,名存实亡。”

  字字诛心!

  这是一把无形的刀,杀人不见血,却能将一个官宦世家,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小乙终于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失手杀人案。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政治刺杀!

  目标,就是柳相怀。

  或者说,是柳相怀手中的那本账册!

  “事情,就这么闹大了。”

  柳婉儿的声音,已经是一片死灰。

  “最终,惊动了圣驾。”

  “陛下震怒,下令此案,交由大理寺重审。”

  “而当时的大理寺卿……”

  她抬起眼,看着小乙,一字一顿地说道。

  “是二殿下的门生。”

  二殿下!

  小乙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太子,二殿下。

  这盘棋的棋手,终于一个个浮出了水面。

  而柳家,不过是他们棋盘上,一颗被随意牺牲的棋子。

  “二殿下的人,又怎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可以用来打击太子的机会?”

  柳婉儿的脸上,露出一丝凄惨的笑。

  “于是,我兄长,便被判了发配北仓之刑。”

  “而家父,也在兄长被押走后不久,整个人的精神恍惚,那本账册,也在这个时候不翼而飞了。”

  “所幸只是账册丢失,印信还在。”

  “父亲在得知账册丢失之后,就已经预感到自己的性命不保,便主动向太子认罪,只要能保住我的性命,他将独揽全部罪责,事后让我把印信还于太子。”

  “不久,那本账册不知怎的就到了陛下手中。”

  “我全家男丁被判斩立决,女的则被发配充军。”

  “刚才那人,应该是太子的人,前来索要印信的。”

  “可父亲临终前交代与我,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交出印信,因此让我将印信连夜差人送到了西凉军营徐德昌将军手中。”

  “而我被发配西凉,也是父亲想让徐将军护我周全。”

  “而王押司,正是那帮我送信之人,那日将印信交于他后,便听闻家中遭难,驾车闯街被你拦下。”

  故事,说完了。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但这一次,寂静之中,却充满了冰冷的杀意和无尽的阴谋。

  小乙瘫坐在藤椅上,望着头顶那片狭小的,灰蒙蒙的天空。

  他觉得,自己不是误入了蛛网。

  而是从一开始,就被人精心饲养在这张网中。

  他之前所经历的一切,押解柳彦昌,北仓救老者,怀揣佛珠,送信云州……

  所有看似巧合的环节,在柳婉儿这番话的串联下,都显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

  那是一条被人设计好的,通往地狱的路径。

  而他,正身处其中,无路可退。

  “好像还漏了什么吧?”

  小乙揉了揉太阳穴,好像终于把最近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一切理出了一条思绪。

  “柳彦昌不是被你所救?”

  柳婉儿也愣了一下,她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少年居然心思如此缜密。

  “是,也是家父命我找的王进举。”

  “初次见你那天,正是我去给他送去谢礼。”

  “可是人救出之后,那姓王的却以风声太紧为由,拒绝透露哥哥的下落。” “直到家里出事,也未能知晓哥哥身在何处。”

  小乙的世界再一次崩塌了。

  王押司,原本以为是一个爱护自己的叔父,没想到他坠入这深渊,竟都是他从背后所为。

  天色渐晚。

  院子里,如同死寂一般,再也没有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