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休整-《解差传》

  天光,破帐而入,是一缕极淡的晨曦。

  小乙的眼皮,微微颤动。

  他醒了。

  不是被噩梦惊醒,也不是被冻醒。

  身下,是柔软的被褥,而非冰冷的泥地或是颠簸的马背。

  这是一种陌生的安逸,安逸得让人心慌。

  他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营帐的顶,粗糙的帆布上,晨光勾勒出淡金色的纹路。

  他试着动了动身子,想要舒展一下那僵硬了的筋骨。

  左臂,却传来一阵熟悉的、钻心刺骨的剧痛。

  “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从他干裂的嘴唇间溢出。

  帐帘,被人自外掀开。

  一个年轻的士卒,探头而入,脸上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关切。

  “这位差爷,您醒了啊?”

  士卒的声音,很是清朗。

  小乙的目光,有些发直,愣愣地看着对方。

  脑子里,一片混沌,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差爷、您。

  这两个字,从眼前这个身披甲胄的士卒口中说出来,像两根淬了蜜的毒针,扎进了小乙的骨头里。

  不疼,却又麻又痒,让人浑身都不自在。

  在凉州城,差爷这个称呼,多半是街边混混的调侃,或是百姓们无可奈何的敷衍。

  何时,被人这般郑重其事地,当成一个敬称来用过。

  士卒见他发愣,以为是自己唐突了,又补了一句。

  “差爷,还请您更换新衣。”

  “稍后,饭食便会给您送到。”

  他的目光,落在了床头。

  小乙也随之望去。

  只见床头,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件崭新的衣裳。

  不是衙差们穿的皂隶服,而是一件月深蓝色的棉布长衫,料子细密,针脚匀称,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衣裳下,还有一双黑色的布靴,崭新的鞋面上,似乎还泛着光。

  小乙沉默了片刻,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这位小哥,看年纪,你似乎还长我几岁。”

  “不必如此客气,叫我小乙就行了。”

  那士卒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憨厚的笑。

  “好,我叫刘全,那我便叫你小乙兄弟。”

  这称呼,总算让小乙觉得舒坦了一些。

  刘全走了进来,指了指那套新衣。

  “这些,都是大将军特意为您准备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羡慕。

  “我跟随大将军多年,南征北战,还是头一回见他对一个外人如此上心。”

  刘全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

  “小乙兄弟,你是不知道。”

  “就是那临安城里派来的什么督军,官儿比天还大,到了咱们这儿,大将军也从未给过他们半点好脸色。”

  “说晾着,就晾着,连口热茶都未必有。”

  “大将军能这般待你,可是天大的恩宠。”

  小乙听着,心中五味杂陈,只得拱了拱手。

  “多谢刘全哥告知,也多谢……大将军的好意。”

  刘全笑着摆摆手,便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了小乙。

  小乙看着那套衣服,许久,才伸出尚且完好的右手,轻轻触摸。

  指尖传来的,是布料的柔软与温暖。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破烂不堪、满是血污与泥垢的差服,自嘲地笑了笑。

  可是小乙并未换上那身新衣裳。

  不多时,早食便送到了帐中。

  一张小几,两碟小菜,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还有两个白面馒头。

  简单,却干净得让人心安。

  小乙是真的饿了。

  他坐在桌前,也顾不上什么仪态,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滚烫的小米粥滑入腹中,驱散了连日来的寒意与疲惫。

  那种从胃里升腾起来的暖意,让他几乎想要落泪。

  吃饱了饭,小乙觉得浑身都有了力气。

  他走出营帐,正午的阳光恰好照在他的脸上。

  那光,不刺眼,像是冬日里最暖的一抹骄阳,将他心头笼罩了数日的阴霾,一寸寸扫除干净。

  守在门口的刘全见他出来,笑着打了声招呼。

  小乙也回以一笑,随即问道:“刘全哥,不知昨日与我那几位解差兄弟,被安置在了何处?”

  “我想,去看看他们。”

  刘全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神里闪过一丝古怪。

  “小乙兄弟,那地方……可不太好走。”

  “无妨。”小乙坚持道。

  刘全便给他指了个方向。

  “穿过校场,往最西边的角落去,看到马厩,就差不多到了。”

  小乙道了声谢,便迈开步子。

  他几乎是穿过了大半个军营。

  这一路上,但凡是巡逻的士卒,或是营中走动的将官,见到他这身打扮,再联想到昨夜主帐前的动静,都纷纷客气地拱手行礼。

  小乙受宠若惊,每一次,都有些手足无措地躬身还礼。

  他的腰,弯得比那些行礼的士卒更低。

  这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反而让那些见惯了骄横之辈的军中汉子,生出了几分真正的好感。

  终于,他走到了军营的最西侧。

  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恶臭,钻入鼻孔。

  是马粪、馊水和汗液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不远处,果然有一排低矮破旧的营帐,紧挨着马厩。

  风一吹,那味道更是熏得人头昏脑涨。

  小乙皱了皱眉,掀开其中一顶营帐的门帘。

  帐内,光线昏暗。

  弥漫的,是一股比外面更加浓郁的、近乎腐烂的臭气。

  这哪里是给人住的营房。

  说是茅房,都有些抬举了。

  小乙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走了进去。

  帐内的景象,让他心头一沉。

  李四和其他几个衙差,像几条被人打断了脊梁的野狗,或躺或坐地缩在角落的干草堆上。

  他们身上的衣服,脸上、发间,满是污垢。

  每个人的眼神,都空洞而麻木,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听到脚步声,他们缓缓抬起头。

  当看清来人是小乙时,那几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了一点光。

  像是濒死之人,见到了救命的稻草。

  “小乙!”

  李四挣扎着坐直了身子,嗓音沙哑。

  “你小子……你小子可算来了!”

  另一个人也跟着叫嚷起来。

  “小乙,你这下,可算是发达了!”

  那语气,酸溜溜的,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嫉妒。

  小乙看着他们这副可怜又可鄙的模样,心中那点仅存的同僚之情,又淡了几分。

  但他还是躬身一礼,带着歉意说道。

  “李四叔,几位大哥,都怪我……”

  “怪我当日没能护住柳姑娘,才让你们在此受苦了。”

  李四闻言,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连连摆手。

  “好小子,说这些做什么!”

  “你能把柳姑娘安然无恙地带回来,就是救了我们所有人的命!”

  “这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

  他顿了顿,眼神灼灼地看着小乙。

  “此等恩情,我们记下了,来日再报!”

  小乙听着这番话,心中却没什么波澜。

  他知道,所谓的“来日再报”,不过是一句空话。

  他们和他,或许从昨天开始,就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四叔,你们暂且再委屈一日。”

  “明日一早,我们便能回去了。”

  小乙其实并没有太多的话想和他们说。

  那种骨子里的疏离感,让他只想尽快离开。

  又随意寒暄了两句,他便找了个借口,说是要去给大将军复命,转身离开了这间令人窒息的营房。

  走出帐篷,重新呼吸到还算新鲜的空气,小乙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仿佛将胸中的所有污秽,都一并吐了出去。

  他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再次穿过那大半个军营,回到自己那间干净整洁的营帐中。

  小乙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这一路上的颠沛流离,早已把他摧残得不轻。

  方才吃饱喝足,又走了这么一大圈,倦意便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不知不觉中,他便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沉,极安稳。

  再醒来时,是被一阵轻柔的呼唤声惊醒的。

  “小乙兄弟,是否安好?”

  是刘全的声音。

  小乙一个激灵,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帐内,已经点上了烛火,光线昏黄。

  他慌忙应道:“刘全哥,我没事,请进!”

  门帘掀开,刘全那张带着笑的脸探了进来。

  “我看兄弟你睡了一整天,也不敢进来打扰。”

  “只是现在天色已晚,大将军已在中军大帐设下酒宴,特意邀你过去。”

  “我这才不得已,将你喊醒了。”

  大将军设宴相邀。

  这八个字,像一记重锤,砸在小乙的心上。

  他连忙起身,连鞋都来不及穿好,就要往帐外走。

  刘全见状,慌忙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拦下。

  “哎,兄弟,别急!”

  随即,他朝帐外高声喊了一句。

  “来人!伺候差爷梳洗!”

  随着刘全的一声令下,帐外立刻走进两名士卒。

  一人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铜盆,一人手里捧着崭新的手帕和布巾。

  小乙被刘全按着,重新坐回了床沿。

  他有些不知所措。

  “刘全哥,这……这使不得……”

  刘全却咧嘴一笑,理所当然地说道。

  “兄弟你身上有伤,行动不便,让他们伺候你梳洗一番,也是应该的。”

  “再说了,一会儿见了咱们大将军,总不能失了体统,丢了将军的脸面不是?”

  小乙拗不过他,只得任由那两名士卒摆布。

  温热的毛巾,擦过他的脸颊、脖颈。

  那种细致的、被服侍的感觉,让他浑身僵硬。

  他长这么大,还从未有过如此精心的梳洗打扮。

  很快,梳洗完毕。

  小乙换上了那身深蓝色的长衫,穿上了那双黑色的布靴。

  刘全又拿来一把梳子,替他将散乱的头发束起。

  一切停当,刘全退后两步,上下打量着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错。”

  帐内的烛火,跳动着。

  小乙看着铜盆里自己那模糊的倒影。

  平日里灰头土脸的小差役,这般穿着锦衣华服,精心收拾过后,竟也称得上眉清目秀,十分俊朗。

  只是那双眼睛里,还带着几分无法掩饰的茫然与忐忑。

  “走吧,小乙兄弟。”

  刘全催促道。

  “可别让大将军等急了。”

  小乙深吸了一口气,跟在刘全身后,走出了营帐。

  夜色已深,军营里却灯火通明。

  他二人,朝着那灯火最亮处的中军大帐,快步走去。

  夜风,有些凉了。

  吹在小乙的脸上,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那股燥热。

  他知道。

  今晚的这顿酒,怕是不那么好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