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将军宴-《解差传》

  中军大帐的帘门,厚重如山。

  一声沉闷的通报,像是投入湖心的石子,荡开一圈无形的涟漪。

  小乙被一名亲兵引着,踏入了这方军旅权力的最中心。

  帐内燃着牛油大烛,光线明亮却不刺眼,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昏黄。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香、肉香,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地幽香。

  端坐于主位上的,正是神武营大将军,徐德昌。

  他今日未着那身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冰冷铁甲,而是换上了一袭玄色为底,赤金丝线绣出翻滚云蟒的华贵长袍。

  那袍上的蟒首,正对着帐门,双目炯炯,仿佛随时会破袍而出,吞云吐雾。

  虽是便服,那股久经沙场、手握万人生死的威势,却比盔甲更让人心头发沉。

  将军的左手侧,坐着一道身影。

  那身影,让小乙的呼吸,蓦地一滞。

  柳婉儿。

  她今日也穿了一身蓝衣。

  是那种雨后初晴,天空最干净剔透的湖蓝色。

  恍惚间,时光倒流,仿佛又回到了初见那日,王押司家门外,那一眼,便惊艳了他整个贫瘠的过往。

  今日的她,褪去了囚徒的狼狈,更无那般地冷漠疏离,只是安静地坐着,便如一株空谷幽兰,动人心魄。

  小乙不敢多看,连忙收敛心神,对着主位的徐德昌,深深作揖,躬身行礼。

  “小的见过大将军。”

  徐德昌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他身上,像是在打量一柄刀,掂量它的分量与锋芒。

  “坐吧。”

  他抬手一指,示意小乙坐在帐内右侧的席位上。

  那个位置,恰好与柳婉儿遥遥相对。

  小乙依言落座,屁股只敢沾着坐垫的一个浅浅的边儿。

  他能感觉到,对面那道目光,轻轻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视线,就这么撞在了一起。

  小乙的心,猛地一跳。

  他竟不知不觉地,想起了那日在马背上的颠簸时光。

  想起她身体的柔软,想起她发间的清香,想起自己那只不听使唤、紧紧揽住她的手臂。

  一股热气,不受控制地从胸腔涌起,直冲脸颊,烧得他耳根都有些发烫。

  “小乙。”

  徐德昌那不怒自威的声音,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他纷乱的思绪。

  小乙一个激灵,慌忙站起身来,垂手而立。

  徐德昌看着他这副拘谨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这样叫你,可以吧?”

  “可以,可以!”小乙连声应道,头垂得更低了,“小的没有大名,便一直叫小乙。”

  “坐下吧。”徐德昌再次摆了摆手,“今日这帐中,没有大将军,也没有小差役,只有一位长辈,代我那侄女,向她的救命恩人,聊表谢意。”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亲近。

  “不用拘谨。”

  “谢大将军。”

  小乙依言,重新坐下。

  这一次,他鼓起勇气,又偷偷望向柳婉儿。

  她的眼神,早已没了初见时的那般冷若冰霜,此刻在烛火的映照下,竟像是融化的春水,漾着些许腼腆,几分羞怯,还有一丝……他看不太懂,却让他心头一颤的东西。

  那眼神,含情脉脉。

  酒席便正式开始了。

  山珍海味,流水般地送上。

  酒是军中最好的陈酿,入口醇厚,一线烧喉。

  徐德昌偶尔问几句,小乙便恭敬答几句。

  问的无非是家在何方,父母是否安在,这一路押解,吃了多少苦头。

  话语平淡,却像是一把无形的尺子,丈量着小乙的根骨与心性。

  小乙不敢有半分隐瞒,一一据实以告。

  他知道,自己这点微末的人生,在这位大人物眼中,怕是比一张白纸还要单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帐内的气氛,看似热络,实则始终绷着一根看不见的弦。

  终于,徐德昌放下了手中的玉箸,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帐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看着小乙,目光变得锐利。

  “小乙,本帅有一事相求,不知你可愿意相助?”

  这句话,不重,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小乙端着酒杯的手,骤然停滞在了半空。

  杯中的酒液,微微晃动,映出他惊愕的脸。

  他整个人,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咒法定住,僵在了那里,动弹不得。

  大将军,有事相求?

  求他一个无名小卒,一个小小的解差?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可徐德昌的眼神,却无比认真,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片刻的死寂之后,小乙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缓缓放下酒杯,那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他再次离席起身,对着徐德昌,郑重拱手。

  “任凭大将军吩咐,小的在所不辞!”

  徐德昌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眼中满是赞许。

  “好!”

  “明日,你陪婉儿去一趟云州城。”

  徐德昌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

  落在小乙的耳中,却不亚于一道晴天霹雳,炸得他脑中嗡嗡作响。

  云州城!

  这三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刻意尘封的记忆。

  他一下子想起了那个阴鸷的男人,岑浩川。

  想起了那个冰冷的,仿佛还带着血腥味的十日之约。

  这两日,他睡得昏昏沉沉,竟险些将这悬在头顶的催命符给忘了。

  见小乙半天没有接话,脸色变幻不定,徐德昌的眉头微微皱起。

  “怎么,你是不愿意?”

  那声音里,又带上了一丝将军的威压。

  小乙心头一凛,猛地抬头,迎上徐德昌的目光。

  “回大将军,小的愿意!”

  这四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徐德昌闻言,眉头舒展,朗声大笑。

  “好小子!婉儿果然没有看错人!”

  他转头看向柳婉儿,眼神中满是欣慰。

  “明日,你便陪着婉儿同往云州。”

  “姜校尉今日已提前率领一队精锐,赶赴云州城,城中每一个角落,都已布下我的人手。”

  “你此去,只需贴身照顾好婉儿,再将那印信,亲手交到那人手上。”

  “务必,将彦昌我侄儿,安然无恙地救回来!”

  话音未落,一旁的柳婉儿却突然开口,声音清冷,带着一丝急切。

  “徐伯伯!那印信乃是父亲留下的遗物,事关我柳家清誉与根本,您就这么轻易交出去,岂不是枉费了父亲当年的苦心?”

  她打断了徐德昌的话,这在尊卑森严的军帐中,已是极大的失礼。

  徐德昌脸上的笑意收敛,叹了口气。

  “可是彦昌,他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也是你们柳家唯一的男丁血脉。”

  “难道,你要我这个做叔伯的,眼睁睁看着他去死,见死不救吗?”

  “只要能救回彦昌,你们兄妹二人,便安安心心留在我这神武营中。”

  “我徐德昌敢拿项上人头担保,这天下,再没人敢动你们分毫!”

  柳婉儿听着这话,眼圈一红,两行清泪便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她紧紧咬着下唇,泪珠划过白皙的脸颊,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心中有万般不甘与委屈,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一边是亲哥哥,一边是父亲临终嘱托,她一个被充军发配的弱女子又能如何?

  帐内的气氛,一时间压抑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生涩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沉寂。

  “大将军,小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是小乙。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胆量,只是看着柳婉儿那般无助流泪的模样,他的心,便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揪住,也跟着一阵阵地发紧。

  徐德昌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但说无妨。”

  小乙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想必,神武营军中,定有那善于模仿他人笔迹的中书君吧?”

  徐德昌听到这话,浑浊的眼中,猛地闪过一道精光。

  他顿时明白了什么,整个人都坐直了身子。

  小乙见状,胆气更壮,继续说道。

  “我们只需寻一位中书君,将那封手书,分毫不差地模仿一封出来。”

  “再将真正的那封手书,小心加盖上那人的印信。”

  “然后,用上好的油纸,将这封盖了真印的信,仔细封存起来。”

  “最后,在油纸的封口处,再盖上您的将军大印……”

  “妙!甚妙啊!”

  还没等小乙把话说完,徐德昌便已然按捺不住,猛地一拍大腿,霍然起身。

  他竟是绕过主桌,几步便走到了小乙的面前。

  小乙见状,也连忙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又是拱手作揖。

  徐德昌却不管这些虚礼,伸出双手,一把抓住了小乙的手臂。

  他实在是太过激动,用力极大,竟忘了小乙的手臂上还有伤。

  那巨大的力道,瞬间牵动了小乙手臂上尚未愈合的伤。

  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猛地从手臂传来,直冲天灵盖。

  小乙的额头上,立刻便渗出了一层豆大的冷汗,脸色也瞬间白了几分。

  可他,硬是咬紧了牙关,挺直了脊梁,连一丝痛苦的哼声都没有发出。

  徐德昌目光如炬,自然将他这细微的变化看在眼里,心中更是赞赏。

  “小小年纪,竟有此等急智,临危不乱,当真是智勇双全!”

  他松开手,退后一步,看着小乙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待此事了结,我定向小兄弟奉上重谢!”

  徐德昌说罢,转身回到主桌旁,亲自斟满了满满一杯酒。

  他端着酒杯,再次来到小乙面前,那高大的身躯,竟微微前倾。

  “小兄弟,这一杯,我敬你!”

  小乙受宠若惊,连忙双手接过酒杯,仰起头,将那辛辣的酒液一饮而尽。

  他低下头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又不由自主地瞥向了柳婉儿。

  只见她,也正直直地看着自己。

  那双含泪的眸子里,有惊奇,有感激,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光彩。

  四目相对。

  她的目光,像是受惊的鹿,飞快地躲开了。

  小乙只觉得一股热流,比方才那杯烈酒还要滚烫,轰地一下冲上了头顶。

  他有些头晕晕的。

  也不知,是醉了酒。

  还是,醉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