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进入采石场-《解差传》

  那名身着管事服饰的中年人,姓朱名契,步履之间,自有一股军伍的沉稳。

  他原本是军中虞候,管的是军法巡查,手上沾过血,眼中见过生死,最是懂得如何看人。

  今日听闻有人持着那位大将军的手书前来,自然是知道来人的分量,不敢怠慢分毫。

  只因这抚远军上下,谁人不知,如今的抚远大将军陈天明,当年便是那位西凉神武营主帅座下的一员副将。

  徐大将军的手书,在此地,便如圣旨亲临。

  朱契的目光,如鹰隼般落在小乙身上,上下打量,不放过一丝一毫。

  眼前这年轻人,一身干净的衣衫,眉眼尚有几分青涩,瞧着不像是什么大人物。

  可他偏偏又能拿出那封信。

  这就很有意思了。

  朱契心中念头百转,脸上却已堆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热络笑容,既不显得谄媚,又不失了恭敬。

  “这位……差爷,一路辛苦。”

  他抱拳拱手,声音洪亮,带着军中人特有的爽利。

  小乙不敢托大,连忙回了一礼,将那封用火漆封口的信函,双手奉上。

  他并未多言,只因他知道,这封信本身,便胜过千言万语。

  朱契郑重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指尖触碰到那方火漆印鉴时,仿佛被烫了一下,眼神愈发敬畏。

  他没有看信的内容,只是掂了掂那封信,便已知晓了来人的分量。

  “不知差爷此来,所为何事?”

  朱契引着小乙往里走,话问得滴水不漏。

  “不敢当,大人叫我小乙便好。”

  小乙微微躬身,姿态放得很低。

  这声“差爷”,听在他自己耳中,总觉得像一根细细的芒刺。

  朱契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不骄不躁,是个懂分寸的。

  “好,那朱某便托大,叫你一声小乙兄弟。”

  “我来此地,是为寻一人。”

  小乙言简意赅,点明来意。

  “寻人?”

  朱契眉毛一挑,心中更是好奇。

  能让徐大将军亲笔写信来寻的人,会是怎样一个囚犯?

  莫不是哪位犯了事的朝中大员,被秘密关押在此?

  他没有追问,只是笑道:“小乙兄弟,你看这天色,已是不早了。”

  “这采石场穷山恶水,不是说话的地方。”

  “咱们先进去歇下,有什么事,明日天亮了再说不迟。”

  话说的极为漂亮,既是体恤,也是一种缓冲。

  朱契领着小乙,穿过那扇沉重的大门,走入了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一进门,一股混杂着石屑、汗臭与绝望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两排低矮的瓦房,像是两道长长的叹息,将这片逼仄的空间一分为二。

  左手边,是士卒的营房,虽简陋,却还算整洁,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右手边,则是犯人的囚牢,门窗破败,墙角堆着污秽,死气沉沉,宛如人间鬼蜮。

  生与死,管教与被管教,只隔着一条十余步宽的泥土路。

  朱契将小乙引向了士卒营房这边。

  最靠前的一间,挂着“幕府”的牌子,是他们日常议事办公的地方。

  幕府旁边的两间屋,便是客房。

  “小乙兄弟,咱们这地方,是耗子来了都得含着眼泪走的主儿。”

  朱契推开其中一间客房的门,自嘲地笑了笑。

  “这间房,已是此地最好的去处了,平日里也无人踏足,还请将就一二。”

  小乙打量着屋里,一张木板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但打扫得倒还算干净。

  “执事大人费心了。”

  “哎,说这些就见外了。”

  “只是这深更半夜的,也没什么好酒好菜招待,实在是怠慢了兄弟。”

  “大人千万别这么说,我们自备了干粮,倒是给您添了天大的麻烦。”

  客套话说到此处,便恰到好处。

  老黄被安排在了隔壁的房间,他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头刚挨着枕头,没过多久,那雷鸣般的鼾声便毫无顾忌地响了起来,震得墙壁都在嗡嗡作响。

  小乙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双眼望着漆黑的屋顶,却是辗转反侧,了无睡意,心中充满了对未知身世的疑惑。

  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何人?

  娘亲为何对他讳莫如深,连一丝一毫的讯息都不肯透露,甚至不许自己追问半句?

  家中藏书万卷,娘亲亦是知书达理的女子,言谈举止,气度不凡。

  按照道理说,能与她结为连理的男子,也断然不会是碌碌无为之辈。

  难道,自己真是哪家罪臣的后人?

  因父辈的滔天大罪,才被隐姓埋名,藏于这市井之间?

  无数个荒诞离奇的念头,在脑海中如野草般疯长,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其中有些猜测,连小乙自己都觉得可笑至极,却又忍不住去想。

  ……

  第二日,天还未亮透,小乙便醒了。

  他推开房门,清晨的冷风带着山野的寒意,让他瞬间清醒。

  只见对面那排囚牢里,已经有了动静。

  一个个衣衫褴褛,面容枯槁的犯人,正被士卒们呵斥着,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准备上工。

  他们的眼神,空洞,麻木,像是行尸走肉。

  小乙的心,猛地一沉。

  这时,朱契也从旁边的幕府里走了出来,一见小乙,脸上立刻堆满了笑意。

  “小乙兄弟,起得这么早?”

  “执事大人。”小乙拱了拱手,“犯人们这是要去采石了?”

  “是啊,风雨无阻。”朱契叹了口气,随即又压低声音,笑道,“兄弟放心,你要找的那个人,我一早就吩咐下去了,今日给他放一天假,让他好生候着。”

  “多谢执事大人。”

  这一声谢,发自肺腑。

  “小乙兄弟不必客气,且回房稍等片刻,待会儿用过朝食,我便让人将他带过来见你。”

  采石场的朝食,简单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一碗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两个黑乎乎的窝头,硬得能当石头使。

  小乙味同嚼蜡地啃了几口,便再也咽不下去。

  他放下碗筷,心中的焦躁与不安,如潮水般涌来。

  他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炷香,又仿佛是几个时辰。

  “咚咚咚。”

  房门被人敲响了。

  小乙的心猛地一跳,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前,一把拉开了房门。

  “差爷,您要的人带来了!”

  门外站着一名士卒,神情恭敬。

  “有劳了!”

  小乙的眼睛,直勾勾的看在那士卒的身后,那个佝偻的身影。

  正是那日,在北仓采石场门外,被他从马蹄下救过的那个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