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救出钱公明-《解差传》

  离开青城镇,小乙的身影便如一道融于暮色中的淡墨,马蹄不停,直指采石场。

  刚踏入那扇象征着有去无回的石场大门,一道满是谄媚的身影便从灰败的背景中剥离出来,腆着一张笑得快要烂开的脸,迎了上来。

  是朱契。

  “小乙兄弟,那事,可成了?”

  他声音压得极低,像一只在夜里偷油的老鼠。

  小乙轻轻“嗯”了一声,嗓音平淡得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

  “剩下的,便要看朱兄的手段了。”

  朱契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堪比烟花的光彩,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哎呀,小乙兄弟,你莫不是上天派下来救我朱契的福星罗汉?”

  他一把抓住小乙的胳膊,肥腻的手掌带着些许滚烫的汗意。

  “快,屋里请,哥哥我备下了酒,你我兄弟今夜不醉不归。”

  “哈哈哈……”

  那笑声在死气沉沉的采石场里显得尤为突兀,惊起了一片疲惫而麻木的眼神。

  破天荒的,一向吝啬的朱契,竟真的备下了一桌像模像样的酒菜。

  虽算不得珍馐,却也是他能拿出的全部诚意。

  二人对坐,推杯换盏。

  酒是劣酒,入口辛辣,仿佛能灼穿人的肠胃。

  朱契一杯接着一杯,像是要将这辈子的愁苦与未来的希望,一并饮尽。

  他或许是太过高兴了,高兴于终于能抓住这泼天的富贵机。

  话匣子一开,便再也收不住,说的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琐事。

  小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举杯,眼神却清明如初。

  很快,朱契便烂醉如泥,一头栽倒在桌上,鼾声如雷。

  小乙放下酒杯,杯中之酒,尚余一半。

  他起身,掸了掸衣袍上本不存在的灰尘,径自回屋休息去了。

  第二日天光微亮,晨雾尚且带着几分寒意。

  依照早已在心中盘算过无数遍的计划,小乙带着王刚,还有那名沉默寡言的车夫,赶着马车,来到了北仓镇西边那片孤魂野鬼的安身之所,乱葬岗。

  此地荒草萋萋,坟冢累累,几只乌鸦立在枯枝上,发出沙哑难听的叫声。

  王刚缩着脖子,一张脸比这清晨的雾气还要苍白。

  不多时,一道身影踉踉跄跄地从一座新堆的土坟后走出,身上还沾着湿冷的泥土。

  正是那本该身处采石场的朝廷钦犯,钱公明。

  王刚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拳头。

  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前一日才由自己亲手送进采石场的死囚,只隔了一夜,便如神仙施法,行此一招偷天换日,竟活生生地重见了天日!

  这世道的规矩,官府的法度,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小孩子过家家的笑话。

  小乙心中也并非全无感触,只是那份感触并非为了眼前这桩奇事。

  他想起了柳婉儿。

  那个被困在军营樊笼中的女子,那个眉眼间总带着一抹挥之不去愁绪的女子。

  若是她也能像钱公明这般,寻个由头假死脱身,换一个干净的身份,该有多好。

  可惜,他知道那只是痴心妄想。

  她是犯官之女,这个烙印,比刺在脸上的黥刑还要深刻。

  从被贬入军营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成了一件记录在案的物品。

  军营每年自身的清查,何其严苛。

  更有朝廷派来的督军、监军,如鹰隼般盯着他们这些身份特殊之人,每年清点,犹如清点库房里的物件,少一件都不行。

  思及此处,小乙又想起了自己的那位亲叔叔,赵衡。

  命运当真是个爱开玩笑的促狭鬼。

  那些恨不得将叔叔碎尸万段的仇家,为了让他死得无声无息,故意篡改了他的身份文书,将他从一个朝廷重臣变成了一个无名小卒。

  却也正是这个举动,恰到好处地为他撕开了一道求生的口子。

  这才让小乙有了机会,能将他从那不见天日的牢狱中救出,而不至于在朝堂之上掀起什么惊涛骇浪。

  这其中的阴差阳错,当真是一言难尽。

  小乙轻轻摇了摇头,将那些翻涌的思绪重新压回心底。

  钱公明在车夫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

  车帘一掀,与车厢内坐着的王刚打了个照面。

  王刚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掐住脖子般的怪叫。

  “啊?你?这?”

  他的手指着钱公明,又猛地转向小乙,舌头像打了结一般。

  “小,小乙哥?这……这究竟是……”

  小乙的眼神淡漠如水,扫了他一眼。

  “好了,别大惊小怪。”

  那声音不重,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让王刚闭上了嘴。

  “人,是我救出来的,与你没有半点干系。”

  小乙伸出两根手指,在王刚面前晃了晃。

  “现在,我给你两条路走。”

  “第一条,你现在就回去,跑到官府敲响鸣冤鼓,说我小乙劫了朝廷钦犯,让他们来抓我。”

  “第二条,钱掌柜会给你一千两银子,这笔钱,足够你下半辈子在任何一个地方,买田置地,娶妻生子,当个富家翁了。”

  王刚的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浸湿了后背的衣衫。

  这两条路,哪里是路,分明是一条生路和一条死路。

  报官?他毫不怀疑,自己还没走出官府大门,就会变成一具不知沉在哪个池塘底的尸体。

  他咽了口唾沫,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小乙哥,我王刚是胆小,是怕事,可我不是傻子。”

  “我这双招子看得明白,这世上谁的腿最粗,跟着小乙哥你,准没错!”

  小乙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好。”

  “既然如此,从今天起,关于钱公明,关于这件事的任何一个字,都给我在肚子里烂掉。”

  “若是让我在外面听到半点风声……”

  小乙的话没有说完,但那眼神中的寒意,却让王刚如坠冰窟。

  “那位大将军的脾气,可算不得好,他若是要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王刚平日里总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可眼下的形势,他要是还看不懂,那便是真的蠢到家了。

  能从这守卫森严的北仓之地,将一名朝廷钦犯如此轻易地偷梁换柱救出来,除了小乙背后那位权势滔天的大将军,还能有谁?

  给他一千个胆子,一万个胆子,他也绝不敢将这等足以诛灭九族的事情,向外吐露半分。

  他猛地挺直了腰板,举起三根手指,神情肃穆。

  “小乙哥放心,我王刚今日便以项上人头作保,若将此事告知任何一人,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小乙这才收回了目光,转向一旁始终沉默的钱公明。

  “钱掌柜,身子骨没事吧?”

  话音刚落,钱公明竟双膝一软,“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小乙面前。

  一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见过无数大场面的男人,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恩公,请受钱公明一拜!”

  这一拜,拜的是再造之恩。

  小乙坦然地受了他这一记结结实实的叩首,这才伸手将他搀扶起来。

  “钱掌柜,你我当日在凉州城外的约定,还作数吧?”

  钱公明用力点头,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记得,记得!钱某说过的话,吐出去便是一个钉,定然算数!”

  “好!”

  小乙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那你可知,我为何要费这么大的力气救你?”

  钱公明一脸茫然。

  “这……在下愚钝,实在不知。”

  “实不相瞒,并非是我要救你。”

  “是康亲王,让我救你的。”

  “什么?”

  钱公明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康亲王?他……他不是已经……”

  小乙抬手,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我只能言尽于此,剩下的,暂时不便多说。”

  他拍了拍钱公明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对康亲王的那份忠心,那份情义,他老人家,都记着呢!”

  钱公明眼中的浑浊与绝望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炙热的光。

  “他老人家……他老人家还好吗?”

  “放心。”

  小乙只说了两个字。

  “安好!”

  这两个字,却仿佛有千钧之力,让钱公明那颗悬着的心,重重地落了回去。

  一旁的王刚听得云里雾里,脑子已经成了一团浆糊。

  大将军……康亲王……

  我的老天爷,这小乙哥的背后,到底还站着多少通天的人物?

  小乙不再理会这两个心思各异的男人,转而看向车外。

  “钱掌柜,临安城你是肯定回不去了,那里天罗地网,等着你的不知有多少。”

  “不如,暂且随我回凉州,再做长远打算。”

  钱公明此刻对小乙已是奉若神明,哪有不从的道理。

  “一切,全听恩公安排!”

  小乙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少年人的爽朗。

  “还是叫我小乙吧。”

  “恩公,听起来,倒像是我已经七老八十了。”

  车夫一扬马鞭,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马车骤然提速,车轮滚滚,卷起一路烟尘,朝着凉州城,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