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云岫轩-《解差传》

  二人策马扬鞭,自临安城东门而入。

  此行所向,乃是城东一座临街而立的宅邸。

  那宅子瞧着颇有年头,朱漆门扉半旧,却无寻常商铺的幌子,也无官宦府邸的牌匾,看上去再寻常不过。

  二人翻身下马,将缰绳系于路边一棵老槐。

  小乙身形一闪,便如狸猫般悄然贴至门边。

  他将耳朵附上冰凉的门板,凝神细听。

  门后确有动静,却并非人声,反倒像是风过回廊的呜咽。

  这声音被厚重的门板滤过,显得格外不真切,仿佛来自另一个天地。

  小乙眉头微蹙,退后一步,与周裕和对视一眼。

  他抬起手,屈起指节,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咚,咚,咚。

  声音沉闷,如石沉水,并未激起半点涟漪。

  门内,依旧是那死水一般的寂静。

  小乙又加重了力道,再敲。

  这一次,他等待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

  除了街面上偶有行人投来好奇一瞥,那扇门,纹丝不动。

  小乙心头生出几分疑窦,莫非是自己寻错了地方,或是此地早已人去楼空?

  正当他百思不解之际,街角处转出一人,施施然而来。

  此人一身锦衣,面容俊朗,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倨傲,手中一把玉骨折扇轻轻摇晃,气度不凡。

  他行至近前,瞧见在门前徘徊的小乙二人,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

  那人折扇一收,在掌心轻轻一敲,开口问道。

  “我说二位,瞧着面生,是头一回来?”

  周裕和拱了拱手,脸上堆起三分江湖人的豪爽笑意。

  “这位公子好眼力,我二人确是初来乍到,不懂此地门道。”

  那锦衣公子闻言,轻笑一声,眼神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优越。

  “难怪,连门都叫不开。”

  说罢,他不再理会二人,径直走到门前。

  只见他伸出宽大的手掌,在那门扇上,先以掌心不急不缓地重重拍了两下。

  “啪,啪。”

  声如惊堂木。

  随即,又并起食指与中指,用指节在那两记掌印的中央,极有韵律地轻轻叩响了两下。

  “叩,叩。”

  声如玉珠落盘。

  前后不过眨眼功夫,那扇先前死活不开的门扉,竟“吱呀”一声,向内洞开。

  门缝里探出一个脑袋,是个仆人打扮的年轻人。

  他一见门外的锦衣公子,那张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瞬间便堆满了谄媚至极的笑意,腰也随之弯了下去。

  “哎呀,原来是楚公子,,快请,快里边儿请。”

  小乙与周裕和相视一眼,心下了然,此地果然另有乾坤。

  二人见门已开,便也抬步上前,打算趁机混入其中。

  谁知那仆人模样的年轻人,身子一横,伸出胳膊,竟是将他二人结结实实地拦在了门外。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换上了一副冷冰冰的面容。

  “不好意思二位,此地是私家宅院,不招呼外人,请回吧!”

  话音未落,他便要发力将门关上,将这门里门外的两个世界彻底隔绝。

  说时迟那时快,周裕和眼神一凛,早有防备。

  他看似随意地一抬手,五指张开,便稳稳地按在了那即将合拢的门扇之上。

  门扇如撞上一堵无形气墙,竟是再难寸进。

  那仆人只觉一股巧劲传来,手臂一麻,不由得惊疑不定地看向周裕和。

  周裕和脸上却依旧挂着和煦的笑,仿佛方才那一下只是个无心的举动。

  “小兄弟莫急,我二人初来乍到,是经王大人介绍,特意过来耍两把,松快松快。”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透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还请小兄弟行个方便。”

  说完,他不动声色地冲着小乙使了个眼色。

  小乙也是机智聪明,几乎在周裕和话音落下的同时,便已会意。

  他迅速从怀中摸出一小锭银子,那银子在袖中过了手,再递出去时,便已悄无声息地塞进了那仆人的掌心。

  银子入手的分量,让那仆人拦门的手臂微微一颤。

  他掂了掂,脸上的冰霜稍稍融化,眼神却依旧警惕。

  “王大人?哪个王大人?”

  “是市舶司的王大人吗?”

  “正是,正是。”

  周裕和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他顺势编排下去,“我二人此番来临安,是奉命办差,如今差事办妥,得了几日闲暇,便想过来寻个乐子。”

  那仆人见此,神情明显松动了几分,又瞥了眼周裕和沉稳的气度,心中已信了七八分。

  “既是王大人介绍来的贵客,那便请进吧。”

  他侧过身,让出一条通路。

  “只是,王大人怎地没与二位说清这敲门的规矩?”

  周裕和哈哈一笑,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懊恼与尴尬。

  “哎呀,说来惭愧,前几日与王大人吃酒,席间他老人家倒是提了一嘴,可你也知道,那酒一上头,这脑子便不灵光了。”

  “今日也是凭着依稀的记忆寻了过来,想着碰碰运气,不想还真给找着了。”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不懂规矩的缘由,又显得合情合理。

  那年轻人彻底打消了疑虑,领着周裕和向内院走去。

  小乙则默不作声地跟在最后,目光沉静如水。

  他看着前方周裕和那挺拔中带着几分江湖气的背影,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这个男人,时而温文尔雅,时而又显露出这般老练圆滑的手段,当真是愈发让人看不懂了。

  穿过一条幽静的抄手游廊,绕过一座假山,内院深处,方才现出一间灯火通明的阔大房间。

  那仆人推开房门,一股混杂着酒气、熏香与浓烈人气的热浪,便扑面而来。

  门内,人头攒动,喧哗鼎沸,骰子落碗的清脆声,牌九推倒的哗啦声,夹杂着压抑的低吼与兴奋的狂笑,好一派奢靡热闹的景象。

  “二位大人请自便,小的便告退了。”那仆人躬身行了一礼,便悄然退去,重新隐入阴影之中。

  小乙环视一周,心下了然。

  此处,便是一座藏于深宅大院中的地下赌场,一个只为达官显贵开设的销金窟。

  放眼望去,场中之人无一不是衣着华贵,气度雍容,与那些龙蛇混杂的市井赌坊,实有云泥之别。

  小乙凑到周裕和身边,压低了声音。

  “周兄,你当真认得那位市舶司的王大人?”

  周裕和端起侍者托盘里的一杯酒,轻轻抿了一口,嘴角噙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咳,小乙兄弟,此乃缓兵之计。”

  “方才我见那下人对楚公子的谄媚神情,再联系这古怪的敲门规矩,便已断定,此处必是一处不对外人的暗场。”

  “至于那位王大人嘛,”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我不过是信口胡诌罢了。”

  “我想着,这偌大的临安城,钟鸣鼎食之家何其多,姓王的高官显贵,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是好赌成性的吧!”

  小乙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失笑。

  他摇了摇头,心中暗道,这周裕和,果然是心思缜密,胆大包天,这份临机应变的机智,这份将谎言说得比真话还真的气魄,不愧是神机阁里出来的顶尖暗探。

  二人在喧闹的场中缓缓踱步,如两滴水融入了奔流的江河。

  小乙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一张张因贪婪、兴奋或沮丧而扭曲的脸。

  他要寻的那个人,根本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可这里的人实在太多,气息混杂,若要一个个上前盘问,无异于大海捞针,且极易打草惊蛇。

  小乙最终选择停在了一根廊柱旁,此处视野开阔,既能总览全局,又不至于太过惹眼。

  他负手而立,脑中飞速盘算着破局之法。

  而另一边,周裕和则像是真的来寻乐子一般,拿着方才小乙给的那锭银子,随意寻了一张赌大小的桌子,饶有兴致地玩了起来。

  他下注不多,神情轻松,仿佛一个闲来无事消磨时光的富家翁。

  就在小乙心念电转之际,二楼的楼梯处,响起了一阵环佩叮当的轻响。

  一个身影,正缓步而下。

  那是个女子,一个穿着打扮极为妖艳的女子。

  她看上去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岁月非但未曾减损她的美丽,反而为她沉淀出一种熟透了的蜜桃般的风情。

  一身石榴红的长裙,将她婀娜有致的身姿勾勒得淋漓尽致,行走之间,腰肢款摆,摇曳生姿。

  她一出现,场中便有几道炽热的目光投了过去,但又很快敬畏地移开。

  这女子,显然是此地的主人。

  她的目光在喧嚣的一楼大堂里缓缓扫过,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最终,她的视线定格在了廊柱旁那个格格不入的身影上。

  那个年轻人,独自一人,不赌,不笑,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一柄插入鞘中的利剑,与周遭的靡靡之气截然不同。

  女子的红唇微微上扬,勾起一抹饶有兴味的弧度。

  她莲步轻移,径直穿过人群,朝着小乙走来。

  一股浓郁却不俗气的香风,先于她的人,抵达了小乙的鼻端。

  “这位客官,瞧着面生得很,怎么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里呀?”

  女子的声音,带着一丝吴侬软语的甜糯,又有一丝洞察人心的锐利。

  小乙心中一凛,面上却早已换上了一副略带疏离的微笑,仿佛一个不谙此道的世家子弟。

  “我是陪朋友过来的。”

  他说着,朝不远处正与庄家斗得兴起的周裕和方向,不着痕迹地努了努嘴。

  女子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笑意更浓。

  “原来如此,那客官自己怎么不上去玩两把?来都来了,不图输赢,也图个热闹嘛。”

  “多谢姑娘好意,”小乙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只是在下对这些赌钱的玩意儿,实在不怎么感兴趣。”

  女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那抹兴趣变得更加浓厚。

  “哦?那不知客官,对什么感兴趣?”

  小乙迎上她的目光,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忽然泛起一丝玩味的笑意,和一丝刻意为之的轻蔑。

  “呵呵,我对东西不感兴趣。”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只对人感兴趣。”

  话音落下的瞬间,小乙又是一个轻佻中带着审视的眼神,如同一把无形的钩子,直直地看向那女子。

  这已不是挑逗,而是挑战。

  那女子先是一愣,随即,一阵银铃般的娇笑从她喉间迸发而出,笑得花枝乱颤,风情万种。

  “哈哈哈哈,好一个只对人感兴趣。”

  她止住笑,一双媚眼如丝,上下打量着小乙,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既然如此,那不知这位有趣的客官,可愿随奴家上楼,喝杯香茶,咱们……慢慢谈谈心?”

  小乙嘴角的弧度缓缓拉开,露出一口白牙。

  “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