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赵府-《解差传》

  自漕帮议事厅而出,行至江畔,已是暮色四合。

  江风猎猎,吹起小乙的衣袂。

  他负手而立,望着那滚滚东去的嘉陵江水,一言不发。

  身后,史燕妮的目光,始终落在那道并不算如何魁梧的背影上,却觉得,那背影,仿佛能撑起一片倾颓的天。

  王刚有些魂不守舍,好像还没从那惊魂中走出来。

  唯有萧姓老者,依旧是那副古井不波的模样,眯着眼,像是在看江水,又像是在看江水边的那个人。

  这一路,无人言语。

  直到重回秣陵城。

  熟悉的街,熟悉的巷。

  当那座熟悉的宅院出现在眼前时,几人不约而同,都停住了脚步。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只见那朱漆大门之上,高悬的匾额,已然换了新颜。

  原本龙飞凤舞的“钱府”二字,不知何时,竟换作了更为方正厚重的两个大字。

  赵府。

  那新漆未干的墨香,混杂着木料的清气,在晚风中,飘入鼻尖。

  小乙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他以为是连日奔波,看花了眼。

  可那“赵府”二字,依旧端正悬着,笔锋沉稳,力透匾背。

  他又下意识地,左右四下里张望了一番。

  他以为是自己神思恍惚,走错了路。

  可这街巷,这门前的一对石狮,这墙角的青苔,无一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没错。

  也没走错。

  史燕妮与王刚面面相觑,眼中皆是茫然。

  唯有那萧老头,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正在此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老管家钱双,一身崭新的衣衫,快步迎了出来,脸上堆满了比往日更为谦恭的笑意。

  他躬身长揖,对着小乙,竟是行了个主仆之礼。

  “少主,您回来了。”

  他又依次对史燕妮几人点头致意。

  “几位贵客,一路辛苦。”

  小乙眉头微蹙,伸手指了指那块新换的匾额。

  “这?”

  一个字,万千疑问。

  不等他问完,老管家钱双便已直起了身子,抢先作答,声音里满是理所当然。

  “回少主,是老爷的意思。”

  “老爷说,这间宅院,往后,便当随少主您姓。”

  “老爷还说,不止这宅子,便是整个瑞禾堂,将来,也得姓赵。”

  小乙闻言,心中微微一震。

  他确曾在私下里,与钱公明提过自己的赵姓。

  却不曾想,这位曾经的江南巨富,心思竟能细腻至此。

  或者说,是决绝至此。

  换的不是一块匾,而是将自己的姓氏,连同半生基业,一并从这世上抹去,再恭恭敬敬地,捧到另一个人面前。

  这份诚心,重逾千钧。

  这份手段,亦非常人所能及。

  小乙心中念头百转,脸上却只是化开一个淡淡的笑。

  他轻轻摇了摇头,并未多言一字,抬步便向门内走去。

  有些事,不必说。

  有些人,不必问。

  进了厅堂,钱公明早已等候在此。

  他看起来,比前些时日,更显苍老,两鬓风霜,却也多了一分前所未有的安详。

  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的旅人。

  小乙见状,笑呵呵地,主动拱手。

  “钱掌柜,这又是何必呢?”

  钱公明缓缓起身,对着小乙,同样是长长一揖,竟是不肯起身。

  “小乙兄弟。”

  “我钱某人既然将这瑞禾堂,将这条贱命,一并托付于你,那么我所有的一切,便理当是你的。”

  “如今的我,不过是个行走于人世间的活死人罢了。”

  “无名,亦无分。”

  “这些宅院家财,皆是身外之物,于我,不过镜花水月。”

  他抬起头,眼中,竟有泪光闪烁。

  “承蒙公子不弃,肯收留我这残躯,让钱某还能在这世上,苟延残喘,享几日荣华。”

  “如今,更是让我能留在这江南故土,辅佐周兄,打理些许旧业,我已知足,非常知足了。”

  小乙上前一步,双手扶住了他的臂膀。

  “钱掌柜,言重了。”

  他直视着钱公明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恳切。

  “你尽管放心。”

  “只要我小乙还在一日。”

  “我便会拼尽全力,护你周全。”

  他松开手,环视这满堂的富丽堂皇,话锋一转,却更显分量。

  “这瑞禾堂,是我的。”

  “也就是你的!”

  钱公明身子一颤,眼中的泪,终是滚落下来。

  他重重点头,哽咽着,只说出四个字。

  “多谢……公子。”

  正说话间,一个爽朗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周裕和回来了。

  他大步流星,人未至,声先到。

  “小乙兄弟,我听说,你们去了漕帮总舵?”

  他一脚踏入厅堂,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扫,最后定格在小乙身上。

  小乙点了点头。

  “嗯。”

  周裕和眉头一紧,开门见山。

  “那漕运之事,如何了?”

  小乙缓缓踱步至窗边,望着窗外的一方庭院。

  “漕运之事,牵连甚广,非一朝一夕可以解决。”

  “还需,从长计议。”

  他转过身,看向钱公明。

  “对了,钱掌柜,这生意上的门道,我终究是个外行。”

  “这漕帮,当真就有如此通天的势力,能将整条嘉陵江乃至整条运河的航运脉络,都死死攥在手里?”

  提及此事,钱公明脸上那份安详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深的愁容。

  “公子有所不知。”

  “漕帮之根,不在那些管事舵主,而在江上。”

  “他们牢牢控制着沿江所有的船夫与纤夫。”

  “这些人,是水上刨食的苦哈哈,是官府眼中的贱民,却也是这千里水道上,不可或缺的血肉。”

  “官府衙门,难道就不闻不问,任由他们坐大?”

  王刚在一旁,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钱公明苦笑一声。

  “以前的漕帮,在史帮主手里,虽不与官府往来,但也懂规矩,守本分,表面上总还过得去。”

  “官府呢,也乐得清闲,不愿去招惹这帮由无数刁民组成的乌合之众,毕竟,刁民难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话锋一转,声音沉了下去。

  “可是现如今,这杨弘恩的漕帮,早已不是当初的漕帮。”

  “我听说,他们暗地里,与那嘉陵府衙,甚至是临安的市舶司,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勾结。”

  “否则,单凭一个漕帮,即便胆子再大,也断不敢轻易得罪我瑞禾堂。”

  小乙眼神一凝。

  “哦?”

  钱公明攥紧了拳头,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愤恨。

  “尤其是那市舶司!”

  “漕帮断了我们的漕运之后,我们并非没有想过办法。”

  “瑞禾堂曾想花重金,另雇船队,再请江湖上的好手护航,强行将这条航道给打开。”

  “可是,那市舶司,却像是闻着血腥味的苍蝇,屡次三番地寻衅滋扰。”

  “他们随意寻个由头,便查扣我们的商船,将货物封存。”

  “甚至,还将我们派去疏通的许多伙计,都给寻故关押了起来,至今未放。”

  “若说这背后,没有与那漕帮私下勾结,狼狈为奸,打死我也不信!”

  市舶司?

  小乙听着这三个字,眉头微挑,觉得这衙门的名字,似乎有些莫名的熟悉。

  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

  就在此时,一旁的周裕和,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插了一句。

  “市舶司?王大人?”

  此言一出,如同一道电光,划破了小乙的记忆。

  临安城。

  云岫轩。

  他与周裕和,为了见那墨渊先生一面,曾信口胡诌了一个名号。

  自称,是“市舶司”王大人介绍来的贵客。

  小乙的目光,与周裕和的目光,在空中骤然相遇。

  两人眼中,俱是闪过一丝古怪的笑意。

  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小乙缓缓收回目光,嘴角的弧度,愈发玩味。

  他心中想,这世道,当真是有趣。

  随手撒下的一粒沙,本以为早已落入尘埃,不知所踪。

  却不曾想,竟在千里之外的另一阵风中,迷了自己的眼。

  不。

  不是迷眼。

  这是一封请柬。

  是一根不知从何而起,却偏偏递到了自己手中的线。

  看来。

  是该找个机会,再去一趟那临安城了。

  也该去,会一会那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

  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