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南下寻人-《解差传》

  自临安归。

  凉州城的干燥烈风扑面而来,才像是回到了人间。

  小乙立于赵衡书房之内,身形笔直如枪。

  将市舶司一行,一字一句,娓娓道来。

  不见波澜。

  赵衡坐在那张宽大厚重的书案后,指节在扶手上轻轻叩击,一如当日的秦若甫。

  只是这声音里,没有权衡,只有一种尽在掌握的笃定。

  “那只老狐狸,最看重的,终究还是他头顶那顶乌纱帽。”

  赵衡的语气很淡,仿佛早就看穿了那位市舶司提举的五脏六腑。

  “叔叔所料,分毫不差。”小乙垂首,言语间是发自内心的敬服。

  “市舶司这条线,暂时算是了了,那暗中之人吃了这个哑巴亏,短时间内不敢再有动作。”

  赵衡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

  “既如此,也该去见见那条被困在浅滩的龙了。”

  他口中的那条龙,是个在大江大浪里真正滚过命的人。

  姓裴,名疏鸿。

  曾是南陵水师里,最年轻气盛的参将。

  这人天生便是一块水里的料,生来便与水亲。

  据说能在怒涛之下,闭气足足一炷香的功夫。

  其人不仅骁勇,更兼谋略,马上安邦,船上定海,本该是前程似锦。

  可惜,过刚易折。

  他偏偏撞破了顶头上司,那位水师提督,与纵横南海的大盗私相授受,拿军饷换金银。

  年轻人,眼里揉不得沙子。

  一封检举信,八百里加急,直递大理寺。

  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封信,石沉大海。

  反倒是那提督与海盗联手,织了一张天罗地网,反咬一口。

  玩忽职守的大罪,就这么扣了下来。

  若非赵衡当年惜才,暗中使了些手段,将人从天牢里保了下来。

  裴疏鸿坟头的草,怕是都已经三尺高了。

  官职是没了。

  脊梁骨上,生生挨了五十大板,每一板都足以裂骨。

  可那条命,终究是留下了。

  只是,这朝堂,这官场,他裴疏鸿是再也回不去了。

  赵衡救了他,却也无处安置这尊煞神。

  最后,只能任由他解甲归田,回到家乡南陵,在那片生他养他的海边,做了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渔夫。

  “我修书一封。”

  赵衡回到案前,取过一张素笺。

  “你亲自去一趟南陵,找到他。”

  他将那封信折好,递给小乙。

  “那是个心气比天高,命却比纸薄的犟骨头。”

  “他肯不肯再出山,为你所用,便看你的本事了。”

  小乙接过信,入手很轻,却觉得重逾千斤。

  他点了点头,没有多问,转身退出了书房。

  回到自己的小屋。

  小乙一头栽倒在床上,双臂枕在脑后,翘起了二郎腿。

  屋子里很静。

  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沉稳而有力。

  他想起在临安秦府的那个下午,他的心跳,也是这般。

  只不过,那时是风声鹤唳,四面楚歌。

  此时,却是万籁俱寂,思绪万千。

  自己,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从一个只想安稳度日,护着义妹的小小解差。

  到如今,手持大将军令,面见封疆大吏,言语间定人生死。

  这趟浑水,自己不仅是踩进来了,而且越陷越深。

  前路,究竟是坦途,还是深渊?

  他不知道。

  或许,这世上的路,本就没有什么坦途与深渊之分。

  走下去,便是了。

  小乙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次日,天刚蒙蒙亮。

  小乙牵着马,走出了凉州城。

  这一次,他只身一人,没有同伴。

  身边,只有一匹神骏的高头大马。

  一人,一马。

  此去南陵,星夜兼程。

  路途遥远。

  自北向南,景致一日一换。

  一望无际的平原,渐渐生出丘陵。

  干爽的风,也变得潮湿而黏腻。

  终于,在不知多少个日升月落之后,一座浸润在水汽中的城池,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南陵城。

  赵国最南端的疆土。

  这里的味道,与中原、北境,截然不同。

  空气里,满是咸腥的海风,混杂着草木腐败与湿土的气息。

  燥热,且无处可躲。

  城中的屋子,大多低矮。

  瞧不见北方的青砖黛瓦,多是藤竹编织,或是茅草为顶,仿佛稍有大风,便能吹散架。

  城很大,却显得很空。

  一户户人家,像是棋子般,零零散散地落在各处,彼此间隔着大片的芭蕉林和水田。

  小乙牵着马,走在泥泞的土路上,一时有些犯难。

  这偌大的南陵城,人海茫茫。

  要去何处,寻那个叫裴疏鸿的渔夫?

  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饥饿,打了个响鼻。

  前方不远处,挑着一个“酒”字旗幡。

  是个小酒馆。

  小乙翻身下马,将缰绳系在门口的木桩上,走了进去。

  要了些吃食,又点了一壶本地特有的果酒。

  酒水甘冽,带着一股奇异的芬芳。

  而当一盘清蒸的海蟹,一碗鲜美的鱼脍端上桌时,小乙的眼睛亮了。

  他从未尝过如此的人间至味。

  那蟹肉的鲜甜,那鱼生的滑嫩,瞬间便在舌尖上炸裂开来。

  在凉州,一块肉饼便能让寻常百姓解馋。

  可在这里,这满桌的海味,竟比那肉饼还要便宜几分。

  小乙吃得酣畅淋漓,风卷残云。

  一顿饱餐过后,他才觉得浑身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

  他招了招手,唤来店小二。

  “小二哥,结账。”

  “顺便问一句,你们店里这些活神仙一样的美味,都是从何处捕来的?”

  那店小二是个皮肤黝黑的精瘦少年,闻言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客官,您是外地来的吧?”

  “是啊,从北边来。”

  “那就难怪了。”

  店小二麻利地收拾着碗筷,嘴里也没闲着。

  “咱们南陵城,山珍没有,野味也少,但就是这海里的鱼虾蟹贝,多得吃不完。”

  “城里的人家,一半靠着种些瓜果稻米过活。”

  “另一半,就全指着这片南海吃饭了。”

  小乙心中一动,顺势问道。

  “不瞒你说,我有一位故人,也是这南陵的渔民。”

  “此番南下,正是为了寻他。”

  “不知小哥可否指点一二,这城里的渔民,一般都在何处落脚,又在何处出海?”

  “这可就不好说了。”

  店小二摇了摇头。

  “这海啊,大得很,每个渔民都有自己熟门熟路的地界儿,有的在近海撒网,有的胆子大,敢往远了跑。”

  “有些厉害的渔把式,一出海,便是十天半个月不着家,也是常有的事。”

  小乙眉头微蹙。

  少年见他面露难色,又补充道。

  “不过嘛,客官您可以去西南边看看。”

  “这海上的渔家,十有八九都住在那一片,靠海近,方便。”

  “我们店里的海货,也都是天不亮就去那边的渔市上采买的。”

  “渔民们打鱼回来,不论多少,也都会先去那集市上兜售,换些米钱。”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就能碰上您要找的人。”

  “多谢小哥指点。”

  小乙脸上露出笑意,从怀里摸出几块散碎银子,放在了桌上。

  银子给得很足。

  店小二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小乙走出酒馆,跨上马背。

  午后的阳光,被厚重的云层和水汽滤过,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他调转马头,朝着那少年所指的西南方向,不急不缓地行去。

  那片渔民聚集之地。

  想来,便是那条浅滩了。

  而他要找的裴疏鸿。

  便是那条被困在浅滩里的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