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代我回答-《临安风骨》

  江畔,死寂。

  张珏那一句“所图为何”,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砸碎了空气。

  风,停了。

  江水,仿佛也凝固了。

  一百二十名躺在地上“阵亡”的蜀中士卒,忘记了呻吟。五十名刚刚经历了“屠杀”的狼兵,沉默如铁,身上的杀气与血腥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片令人窒息的领域。

  韩诚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他的动作很轻,但那股森然的杀意,却毫不掩饰地锁定了张珏。只要沈惟一个眼神,他毫不怀疑,这位建王麾下的骁将,会立刻身首异处。

  (……来了。)

  (终究还是来了。)

  (这句问话,不是出自张珏之口,而是出自他背后的建王,甚至……是这座临安城里,所有窥探此地之人的心底。)

  沈惟没有看张珏。

  他甚至没有看身边蓄势待发的韩诚。

  他的目光,平静地越过所有人,投向了不远处的一片芦苇荡。

  那里,阴影绰约。

  就在这凝固的气氛即将崩裂的前一刻。

  “咯咯……”

  一声清脆如银铃般的娇笑,从那片阴影中传来,轻巧地打破了僵局。

  环佩叮当。

  柳月娘款款走出,一身流光溢彩的云锦长裙,在肃杀的江滩上,如同一朵凭空绽放的牡丹,艳丽得不合时宜。

  她抚掌而笑,莲步轻移,走到了剑拔弩张的两拨人中间。

  “张将军问得好。”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这个问题,又何尝不是殿下,不是妾身,一直想问沈公子的呢?”

  她没有看沈惟,而是直面着满脸惊疑与警惕的张珏。那双勾魂夺魄的凤眸,此刻却清亮得没有一丝杂质,仿佛能洞悉人心。

  (……好一个柳月娘。)

  (她这是在……代我回答!)

  沈惟心中念头一闪而过,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选择沉默,将这个最危险的舞台,让给了这位最擅长在舞台上跳舞的女人。

  柳月娘走到场中,伸出纤纤玉指,先是指了指远方临安城的方向。

  “张将军,您且看。沈公子以‘火神’之名,五文钱一块蜂窝煤,让这临安城多少贫苦百姓,熬过了寒冬,免于冻馁之苦。此,为‘仁’!”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清越而有力。

  随即,她的手指,又划过那五十名杀气未散的狼兵。

  “漕帮为祸钱塘,鱼肉乡里,无人敢管。沈公子以雷霆之势,一夜荡平,还地方一个朗朗乾坤。此,为‘勇’!”

  张珏的呼吸,微微一滞。

  柳月娘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沈惟的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定义!

  “他散尽家财,研制神臂弓,破解神铁之秘,为国铸器;他招募勇士,演练杀伐之术,练成这等虎狼之师,不为逞凶于临安,只为您眼前所见之威!此,为‘智’与‘力’!”

  一连串的排比,如珠落玉盘,掷地有声!

  整个江滩上,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

  张珏脸上的警惕与怀疑,正在被一种巨大的震撼所取代。

  柳月娘向前一步,逼视着他,问出了那个最终的,也是唯一正确的答案。

  “张将军!”

  “一个身兼仁、勇、智、力,却从不居功自傲的年轻人!”

  “他所图为何?”

  她的声音在这里顿住,随即,化为一声振聋发聩的反问!

  “——莫非与当年沥泉枪下,高呼‘踏破贺兰山缺’的岳武穆,有何不同?!”

  “——莫非与黄天荡里,八千疲兵鏖战十万金军的韩忠武,有何不同?!”

  “——莫非与身在西蜀,心在汴梁,时刻欲为官家重整河山的建王殿下,又有何不同吗?!”

  轰!

  这番话,如同一道煌煌天雷,在张珏的脑海中炸响!

  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羞愧与……恍然大悟!

  是啊!

  图什么?

  图谋反吗?一个为民请命,受万民称颂的“沈青天”,会去谋反?

  图割据吗?一个将神臂弓这等国之重器,主动献给陛下的忠臣,会去割据?

  原来……

  原来他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实现所有忠臣良将,共同的那个梦想!

  收复河山!还于旧都!

  (……好一张利口。)

  (将一场即将爆发的信任危机,一次对于“私兵”的致命指控,硬生生扭转成了一场……忠诚的誓师大会。)

  (她不是在解释。)

  (她是在用大义,用政治正确,给我,给建王,给所有窥探者,画下了一条不可逾越的红线。)

  (——质疑沈惟,就是质疑岳武穆!)

  (——质疑沈惟,就是质疑所有主战派的赤胆忠心!)

  “末将……”

  张珏张了张嘴,只觉得喉咙干涩无比。

  他看着沈惟,看着这个从始至终都未发一言,却仿佛掌控着一切的少年。

  他终于明白,自己与对方的差距,不在于练兵之法,而在于……格局!

  “噗通!”

  张珏单膝跪地,右拳狠狠砸在胸甲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末将……有眼无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请沈大人……恕罪!”

  ……

  夜,深了。

  鬼宅,中堂议事厅。

  张珏与一众士卒早已被好生安顿下去。

  韩诚也带着一身疲惫与亢奋,领着狼兵们回去舔舐“伤口”,总结得失。

  喧嚣散尽。

  厅内,只剩下沈惟与柳月娘二人。

  没有了外人,柳月娘身上那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大义”,也随之散去,重新变回了那个慵懒妩媚,眼波流转的樊楼老板。

  她亲手为沈惟沏了一杯茶,袅袅的白雾,模糊了她那张美艳的脸。

  “沈公子,妾身今日这番说辞,可还满意?”她轻笑着,像一只偷吃了鱼的猫。

  “月娘的口才,胜过十万雄兵。”沈惟端起茶杯,浅啜一口。

  这是实话。

  今日若没有她,自己即便能靠强权压下张珏,也必然会在建王心中,埋下一根拔不掉的刺。

  “花言巧语,终究是虚的。”

  柳月娘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

  她从袖中,取出了一份用火漆封口的密函,轻轻推到了沈惟面前。

  “殿下说,要让公子这身本事,这腔忠义,名正言顺。”

  沈惟的目光,落在了那份密函上。

  (正题,来了。)

  柳月娘的声音,压低了许多,带着一丝郑重。

  “殿下已上奏圣上,为您……讨来了一个出身。”

  “四川宣抚处置使司下,参议军事一职。”

  参议军事!

  沈惟的指尖,微微一顿。

  这官职品阶不高,甚至可以说,微末之至。只是一个高级幕僚,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

  但它的背后,却意义非凡!

  第一,它是军职!是朝廷正式承认的武官身份!

  第二,它隶属于四川宣抚使司,而如今的四川宣抚处置使,正是建王本人!

  (……一张护身符。)

  (一张……能让我将“水狼营”这支私兵,从阴影中拉出来,变成“合法”存在的护身符!)

  (也是一条……套在我脖子上的,金色的锁链。)

  建王,用这个官职,完美地回答了张珏的那个问题。

  你沈惟不是想为国效力吗?好,我给你平台,给你身份,让你名正言顺地,在我建王的麾下,为国效力!

  你练的兵,从此以后,便是我建王麾下的“乡勇义军”!

  你造的军械,便是我建王补充军备的“后备武库”!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一个完美的,合乎法理的解释!

  “殿下说了,此职虽卑,却可让公子不必再困于这钱塘一隅,受宵小之辈的攻讦与构陷。”

  柳月娘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精准落下的棋子。

  “公子的一身才学,当用在疆场之上,报效于官家驾前,而非在这些阴诡的党争之中,虚耗光阴。”

  “殿下,是在为公子……铺路。”

  沈惟看着眼前的密函,久久没有言语。

  他知道,柳月娘说的是实话。

  这也是他目前,最需要的东西。

  一个身份。一个台阶。一个能让他将力量转化为权势的合法渠道。

  良久。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柳月娘。

  脸上,没有狂喜,也没有感激,只有一片深邃的平静。

  “有劳月娘,回禀殿下。”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

  “沈某……需要几日时间。”

  柳月娘的眼波,微微一动。

  “临安诸事,尚未了结。今日张将军所问之言,也需细细思量。”

  沈惟将那份密函,缓缓推了回去,并未开启。

  “待我将所有事情一并厘清,或寻机……面圣陈情之后,再给殿下一个准话。”

  面圣陈情!

  柳月娘的心,猛地一跳!

  她看着沈惟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忽然明白了。

  他没有立刻答应。

  他不是在拒绝,也不是在拿乔。

  他是在告诉建王,告诉自己——他沈惟,接受建王的“好意”,但他的最高效忠对象,永远,也只能是端坐在皇城里的那个人!

  他要让皇帝知道,他接下这个军职,不是投靠了建王,而是奉了圣意,去帮建王做事!

  主次,绝不能乱!

  一场潜在的信任危机,被柳月娘化解。

  而沈惟,则在这场化解之后,不动声色地,将自己从一个“被招揽者”,重新摆回了“合作者”,乃至……更高一层的棋手位置。

  柳月娘心中念头百转,最终,化为一抹愈发妩媚动人的笑意。

  她缓缓起身,对着沈惟,盈盈一拜。

  “如此,妾身……静候佳音。”

  说罢,她转身离去,香风远送,婀娜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空旷的议事厅,再次只剩下沈惟一人。

  灯火摇曳,将他的影子,在巨大的舆图沙盘上,拉得忽长忽短。

  他的目光,落在沙盘之上。

  那条从临安通往西蜀的漫长道路,此刻在他的眼中,变得无比清晰。

  他的手指,缓缓抬起,最终,停在了“临安”与“蜀中”之间,那片广袤而复杂的江南地界上。

  指尖,轻轻敲击着冰冷的沙盘。

  一声,又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