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密室-《临安风骨》

  沈家的“堂屋”,其实连堂屋都算不上。

  除了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破桌子,和两条长短不一的板凳,便只剩下四面漏风的墙壁。

  柳月娘站在堂屋中央,火光从她身后的门口照进来,将她高挑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沈惟脚下,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她的目光,在堂屋里那口用来接雨水的破缸上停留了一瞬。

  又看了一眼那张黑乎乎的、只点着一根劣质油灯的桌子。

  “阿兄……”沈妤和青娥躲在内屋的门帘后,吓得浑身发抖。

  尤其是沈妤,她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才没让自己哭出来。

  这是……何等的羞辱!

  沈家……沈家好歹也是书香门第,御史之家!

  如今,却要在这间连猪窝都不如的破屋里,接待临安城最顶级的贵人……

  韩诚尴尬地站在门口,手足无措。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连插话的资格都没有。

  “柳老板。”

  打破这死寂的,依然是沈惟。

  他没有去看姐姐的窘迫,也没有去看柳月娘的表情。

  他只是平静地,将那两条长短不一的板凳,从桌子两旁拉了出来。

  “请坐。”

  韩诚的眼皮狂跳!

  那条板凳!

  那条板凳上……还沾着刚才熬糖时溅出的黑糖浆!黏糊糊的!

  柳月娘的侍女春禾,终于忍不住了,厉声道:“放肆!我家小姐的裙子……是你这破屋都赔不起的!你……”

  “春禾。”

  柳月娘淡淡地开口,打断了她。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

  柳月娘,提着那身沾了泥污的纱裙,看也没看那条黏糊糊的板凳。

  她就这么……

  坐了下去。

  “小姐!”春禾快疯了。

  “你们,和韩四郎一起,在外面守着。”柳月娘的声音不容置疑。

  “小姐!这……这屋里……”春禾还想说什么。

  “滚出去。”柳月娘的语气,冷了下来。

  春禾和秋月吓得一颤,不敢再多言,狠狠地瞪了沈惟一眼,退了出去。

  韩诚也识趣地拉上了那扇破门。

  “吱呀——”

  破门关闭。

  堂屋,瞬间陷入了昏暗。

  唯一的“光明”,来自桌上那盏……豆大的油灯。

  沈惟也在她对面坐下。

  “沈郎君。”

  柳月娘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在昏暗中显得有些飘忽。

  “你这间‘密室’,可真是……别致。”

  她这是在嘲讽。

  嘲讽他这“登堂入室”的下马威,不过是小孩子的把戏。

  “柳老板见笑了。”

  沈惟却仿佛没听出她的嘲讽,他平静地看着那点灯火。

  “地方虽破,但……安静。”

  “适合谈……掉脑袋的生意。”

  柳月娘的凤眼,猛地一眯!

  好个“掉脑袋的生意”!

  这少年,是在威胁她,也是在……自抬身价!

  “好。”柳月娘也不再兜圈子,“那盒‘白霜糖’,我看了。”

  她顿了顿,给出了评价:“巧夺天工,价值连城。”

  她以为,这少年会立刻露出喜色,会立刻开始报价。

  然而,沈惟的反应,再次出乎她的意料。

  “柳老板。”沈惟缓缓抬起头,那双古井般的眸子,在跳动的火光下,第一次闪过了一丝……

  怜悯?

  柳月娘一愣。

  怜悯?

  “你……是不是以为,我今晚请你来,只是为了……卖糖?”沈惟轻声问道。

  “难道不是吗?”柳月娘冷笑,“沈郎君,你家徒四壁,你姐姐的金钗只当了三百文。你……需要钱。”

  “我需要钱,但你……需要命。”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柳月娘的脑海中炸开!

  “放肆!”

  她身上的杀气,瞬间爆发!

  那股清冷的幽香,刹那间变成了北地冰原的寒风!

  “沈惟!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

  沈惟的身体,在那股恐怖的杀气下,微微发抖。

  但他没有退缩。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柳老板,你根本不缺钱。”

  “樊楼日进斗金,你是临安首富。但你赚的……都是‘明钱’。”

  “而你背后的那位‘贵人’,他需要的……是‘暗钱’。”

  “啪!”

  柳月娘猛地一拍桌子!

  那张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桌,发出一声哀鸣!

  “你……找死!”

  她的眼中,杀机毕露!

  “贵人”这两个字,是她最大的禁忌!

  这个“废人”……他……他怎么敢?!

  “阿兄!”

  内屋的沈妤,再也忍不住,惊呼出声!

  “韩诚!春禾!”

  柳月娘厉声喝道!

  “砰!”

  破门被撞开!

  韩诚和两个侍女持刀冲了进来!

  “小姐!”

  “柳老板!”

  “杀……!”

  柳月娘刚要说出那个“杀”字!

  “他要的‘暗钱’,是军费!”

  沈惟,在刀锋即将临头的瞬间,吼出了第二句话!

  柳月娘……

  石化了。

  她高高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韩诚的刀,也停在了半空,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沈惟。

  军费?!

  “出去。”

  沈惟看着柳月娘,平静地对韩诚等人说道。

  柳月娘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她死死地盯着沈惟,那双狐狸眼里,第一次……

  露出了……

  恐惧!

  “……出去。”

  她挥了挥手,声音无比疲惫。

  韩诚和侍女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

  退了出去。

  “吱呀——”

  门,再次关上。

  “你……到底是谁?”

  柳月娘的声音,彻底变了。

  “我是谁不重要。”沈惟轻轻咳嗽了两声,“重要的是……我知道什么。”

  “隆兴北伐失败,朝堂上,宰相汤询一手遮天,鼓吹‘议和’。”

  “他以‘国库空虚’为由,大肆削减……‘御前忠武军’的军费。”

  “而‘御前忠武军’的统帅,正是……你背后的那位‘贵人’。”

  “他……是当今圣上(孝宗)的亲弟弟,建王。”

  “住口!!”

  柳月娘“唰”一下站了起来,她撞翻了那条板凳!

  这是……

  这是足以灭九族的……

  惊天秘闻!

  这个“沈家废人”!

  他……他怎么可能知道?!

  “我爹,沈振。”

  沈惟终于抛出了自己的底牌。

  “御史中丞,主战派。他……就是因为弹劾汤询削减军费,才被贬斥琼州的。”

  柳月娘……

  懂了。

  她缓缓地……

  坐了回去。

  她明白了。

  这不是一个疯子在胡言乱语。

  这是……

  一个“局内人”的……

  复仇!

  “……沈郎君。”柳月娘重新坐下,这一次,她的语气里,再也没有半分嘲讽,只剩下……凝重。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取决于……建王想干什么。”

  沈惟终于……

  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个笑容。

  “建王……想扳倒汤询吗?”

  “想……继续北伐吗?”

  “想……吗?”

  柳月娘只觉得,眼前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仿佛……

  变成了一个……

  魔鬼。

  “……想。”

  她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

  “想,就要钱。”

  沈惟的笑容,变得灿烂起来。

  “要很多……很多的钱。”

  “多到……能绕过汤询和户部,养活‘御前忠武军’的……钱!”

  “白霜糖……”柳月娘瞬间明白了!

  “对。”沈惟点头,“白霜糖,就是钱。”

  “它……是‘干净’的钱。是能摆在台面上,送进宫里,讨好贵妃,巴结权贵,为你我……换来‘保护伞’的……‘明钱’!”

  “你想……怎么分?”柳月娘的声音,已经彻底沙哑。

  “我出技术,我管生产。”

  “你,柳老板,”沈惟看着她,“你出……所有的人脉、铺子、保护伞……以及,摆平所有……想来抢的‘饿狼’。”

  “……我七,你三。”柳月娘报出了一个价格。

  “呵呵。”沈惟笑了,“柳老板,你还是……没看清局势。”

  “你……一成。”

  “什么?!”柳月娘以为自己听错了!

  “建王,四成。”

  “我,五成。”

  “沈惟!你疯了?!我……我凭什么?!”柳月娘彻底失态了!

  “就凭……”

  沈惟站起身,他走到那堆熬糖剩下的、漆黑的、被当做垃圾的“煤渣”旁。

  “就凭,这白霜糖……只是‘见面礼’。”

  他捡起一块煤渣。

  “这……才是‘暗钱’。”

  柳月娘愣住了:“……煤渣?”

  “临安城,百万人口,薪炭奇缺。”

  “冬天取暖,一斤木炭,十文钱。百姓……买不起。”

  “边境,‘御前忠武军’,十万大军,冬天……没有足够的炭火,士兵……只能活活冻死。”

  沈惟,将那块煤渣,放在了柳月娘面前的……

  桌上。

  “而我,有办法。”

  “把这……一文不值、随处可见的煤渣……”

  “点石成金!”

  “(蜂窝煤)……”

  “我能……让临安城的炭火价格,降低九成!”

  “我能……让十万大军……在寒冬腊月,吃上热饭!”

  “这……是军功!”

  “这是……通天之路!”

  “这……”

  沈惟逼近了柳月娘,在她的耳边,用魔鬼般的声音说道:

  “才是……建王真正需要的……‘暗钱’!”

  柳月娘……

  不动了。

  她……

  彻底被……

  镇住了!

  如果说,“白霜糖”是“富可敌国”……

  那这“煤渣”……

  是……

  “定国安邦”!

  “……五成。”

  她看着沈惟,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

  “……成交。”

  ……

  一炷香后。

  柳月娘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沈家破门。

  她没有理会侍女的搀扶,径直……踏入了马车。

  “小姐?!”

  “走!”

  马车轰隆隆地走了。

  “柳……柳老板?”韩诚懵了,这就……谈完了?

  “韩诚。”

  车帘掀开,柳月娘那张……惨白如纸的脸,露了出来。

  她看着韩诚,说了一句……让他终生难忘的话。

  “从今天起……”

  “他……才是‘主人’。”

  车帘,落下。

  只留下韩诚……

  和那五百两……

  黄金。

  “噗通!”

  堂屋内,那扇破门……

  缓缓关上。

  “阿兄!”

  在门关上的那一刻,沈惟……

  终于再也支撑不住。

  他那紧绷的神经,在送走魔鬼的瞬间……

  断了。

  他直挺挺地……

  向后倒去。

  “阿兄!!”

  沈妤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别怕。”

  沈惟倒在姐姐的怀里,那张苍白的脸上,终于……

  露出了一个……

  属于十五岁少年的、疲惫的笑容。

  “……我们……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