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霜临-《临安风骨》

  雨,下了一夜。

  到第二天清晨,雨势渐小,但那座堆在院子里的“黑糖山”,已经被淋得半塌,黑红色的糖水混着泥浆,流得满地都是,几乎无处下脚。

  甜腻的腥气混着泥土的腐败气息,引来了满城的苍蝇和嗡虫。

  “阿兄……这……糖都快化光了……”

  沈妤一夜没睡,她看着这满院的狼藉,看着那座不断“融化”的糖山,心疼得直掉眼泪。这可都是银子啊! 青娥更是手足无措,拿着扫帚,却根本不知道该从何扫起。

  “哭什么!” 柴房门口,传来沈惟虚弱却严厉的呵斥。

  他靠在门框上,脸色比昨天更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韩诚的银子,一文钱都不能浪费!”

  “阿姊!拿上十两银子,立刻出门!”

  “啊?”沈妤愣住。

  “去!去城西的瓦市,能买多少大陶罐、大铁锅,就买多少!能买多少粗麻布、细麻布,就买多少!”

  “再去雇人!去巷口找那些短工,有多少要多少!就说沈家管饭!”

  “这……这……” “快去!”沈惟的声音不容置疑,

  “再晚半天,这几千斤糖就真废了!这是韩诚的钱,我们得让他看到东西!”

  “是!” 沈妤被阿兄这股气势所摄,也不敢再问,揣上银子,顶着雨就冲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死寂的沈家巷,第一次变得“热闹”起来。

  “都快点!把糖搬进院子,不准偷吃!”

  “锅架起来!陶罐都摆好!”

  沈妤雇来的七八个短工,在青娥的指挥下,手忙脚乱地抢救着那座糖山。

  而沈惟,则坐镇在柴房门口,如同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

  “第一步,化糖!”

  铁锅架起,烈火熊熊。短工们将黑砂溏铲进锅里,兑上水,开始熬煮。

  整个沈家巷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焦甜味。

  “阿姊!看好了,糖水一开,立刻倒入那边的大陶罐!”

  “第二步,去渣!” 沈惟指着那罐滚烫的石灰水。

  “倒!倒进糖水罐里!”

  “啊?郎君!”青娥吓得手一抖,“这……这是石灰啊!是毒!吃了会烧死人的!”

  “‘异人’所授,此乃‘中和’之术!去其酸,存其甘!”沈惟高声喝道,“别废话,倒!”

  “是!”

  滚烫的石灰水被倒入滚烫的糖水中,陶罐里发出了“滋啦”的怪响,冒起一股白烟。

  “搅!用木棍使劲搅!”

  “再来!鸡蛋清!都倒进去!” 沈惟一声令下,沈妤将备好的十几碗鸡蛋清尽数倒入。

  奇迹,发生了! 只见那原本浑浊不堪的黑红糖水中,无数的杂质、黑渣,竟被那鸡蛋清“裹挟”着,纷纷上浮,在糖水表面结成了一层厚厚的、肮脏的泡沫!

  “天……天啊……”青娥和那几个短工都看傻了。

  “捞!把那层沫子全给老子捞干净!”沈惟吼道。

  “第三步,脱色!” 捞干净浮沫的糖水,虽然清澈了一些,但依旧是深褐色。

  “阿姊,上‘神炭’!” 沈妤端出了另一罐东西——那正是被煮沸后又晾干的碎木炭。

  “架滤网!” 几口大缸被排成一排,缸口蒙上了三层细麻布,中间铺满了厚厚的“神炭”。

  “倒!” 滚烫的、深褐色的糖水,被一勺勺舀起,淋在了木炭之上。 然后,穿过木炭,穿过麻布,从缸底的孔洞中……流了出来。 流出来的液体,不再是褐色,不再是黄色。 而是…… 清澈、透明,如同山泉一般!

  “水!变成水了!”

  一个短工失声惊呼,“妖怪!这是妖法!”

  “闭嘴!”沈惟厉声喝道,“这是神仙点化的‘仙水’!再敢妄言,乱棍打出!” 那短工吓得立刻闭嘴,但看向沈惟的眼神,已经充满了敬畏和恐惧。

  三天三夜。 这个破败的院子,成了临安城最繁忙的工坊。 沈惟几乎没有合眼,他那具虚弱的身体全凭一股意志在撑着。只要他一松懈,咳嗽就会撕裂他的胸膛,眼前就会阵阵发黑。 沈妤更是累得脱了形,她一个闺阁少女,三天之内干的活比她过去十六年加起来都多。她的双手被烫出了水泡,又磨出了血,但她只是咬着牙,用麻布草草一裹,继续干活。 她看着那个坐在柴房门口、脸色白得像鬼、却指挥着一切的阿兄,心中再无半点怀疑。

  这不是“神游”,这是什么? 与此同时,韩家巷。 韩诚也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怎么样了?!”他抓着派去监视的家丁头子。

  “四……四郎君……还在煮……”

  家丁头子快哭了,

  “那院子……简直不是人待的。烟熏火燎,又甜又臭……那沈家郎君,小的看是真疯了!他让那些短工把石灰和鸡蛋清倒糖水里!那玩意儿……还能吃吗?!”

  “石灰?!”韩诚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完了。 他被一个疯子给耍了!

  “四郎君!不好了!”

  另一个心腹冲了进来,“外面……外面债主上门了!听说您把银子全换了糖,他们……他们是来逼债的!”

  “滚!” 韩诚一脚踹翻了桌子,拔出了墙上的佩剑。

  “妈的……沈惟……” 他双眼赤红,提着剑就冲了出去。

  “备马!去沈家巷!” “老子今天……要亲手活剐了他!” …… 第四日的清晨。

  雨,停了。 沈家小院,一片狼藉。 所有的黑糖都已耗尽,短工们累瘫在地,东倒西歪地睡着了。 沈妤和青娥也靠在柴房门口,昏睡了过去。 唯一的声响,来自院子中央的最后一口大铁锅。 锅下,文火未熄。 tā锅里,那“仙水”已被熬煮得无比粘稠,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

  沈惟独自坐在锅前,他已经到了极限。 他用一根筷子,沾起一点糖浆,拉开。

  “拉丝……还不够……火候还差一点……” 他喃喃自语,眼皮重若千斤。

  “再……再等等……” “砰——!”

  院门,再一次被人从外面踹开! 这一次,是提着剑、满身杀气、双眼血红的韩诚!

  “沈!惟!” 韩诚的怒吼,如同索命的阎罗,惊醒了院中的所有人!

  “啊!”沈妤尖叫着醒来,她和青娥本能地冲过去,挡在了沈惟面前。

  “韩……韩四郎君!你……你干什么!” “干什么?”韩诚狞笑着,他看了一眼院子里满地的污秽、空空如也的糖袋,和他想象中“金光闪闪”的场面完全不同。

  “老子的银子呢?!”

  “老子的糖呢?!” 他一剑指着沈惟的咽喉:“三天已到!‘白霜糖’……在哪?!”

  那冰冷的剑锋,距离沈惟的喉咙,只有三寸。 沈惟的头发被剑风吹得散乱,他却仿佛没有看见。 他依旧死死地盯着锅里。

  “成了……”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嘶哑地喊道: “阿姊……熄火!”

  “快!倒入瓦盆!!”

  “还敢耍我?!”韩诚怒不可遏,手腕一抖,剑锋就要刺下! “韩诚!” 沈惟猛地抬头,用尽全身力气,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你想让你那几千斤糖……全都变成焦炭吗?!” 韩诚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被沈惟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震住了。

  “倒——!” 沈妤和青娥也疯了,她们俩合力抬起那口滚烫的铁锅,将那粘稠、透明、滚烫的糖浆,尽数倒入旁边准备好的十几口浅口瓦盆之中。 做完这一切,两人“扑通”一声瘫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

  沈惟也终于松开了那口气。

  “咳……咳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沈惟……你……”韩诚握着剑,站在那里,进退两难。 他看着那十几盆还在冒着热气的、黄澄澄的糖浆。

  “这就是……你的‘白霜糖’?”

  “这他妈不就是麦芽糖?!”

  “急什么。”沈惟喘息着,脸上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韩四郎……‘点石成金’,总得需要……冷却。”

  “你……你……”

  “等。”沈惟闭上了眼睛,靠在墙上,

  “等它……凝结成霜。” 这是最难熬的半个时辰。

  韩诚提着剑,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他的心腹和家丁们堵在门口,大气也不敢出。 沈妤和青娥紧张地缩在角落。 tā沈惟靠在墙上,仿佛睡着了。 终于。 瓦盆里的热气,散尽了。 tā那黄澄澄的糖浆,凝固了,表面结成了一层坚硬的、黄褐色的糖壳。

  “沈惟!”

  韩诚的耐心到了极限,“这就是你的‘霜’?!”

  “阿兄……”沈妤也快绝望了。

  “阿姊。”沈惟睁开眼,“去,拿个小锤来。” 沈妤颤抖着递过一把砸木炭用的小锤。

  沈惟撑着地,爬到一口瓦盆前。 在韩诚杀人般的目光中,他举起了小锤。

  “咔——” 他轻轻一敲。

  那层黄褐色的糖壳,裂开了。 没有金光。 但是…… 一股比阳光还要耀眼的……白色! 从那裂缝中,迸发了出来! 韩诚的呼吸,停滞了。

  “咔嚓……咔嚓……” 沈惟剥开表层的黄壳(那是最上层的焦糖)。 下面…… 不再是液体,不再是糖浆。 而是…… 满满一盆,洁白如雪、璀璨如晶、颗粒分明、干燥松散的…… 霜!

  “这……这……”韩诚“哐当”一声,长剑掉在了地上。

  他不敢置信地跪了下去,用那双提剑的、颤抖的手,捧起了一把“白霜”。 它洁白,干燥,没有丝毫粘腻。 他放进嘴里。 一股爆炸性的、纯粹的、不带半分焦苦的甜味,在他舌尖炸开!

  “糖……这才是……糖……” 韩诚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白霜,又猛地回头,看向那座污秽的“黑糖山”的残骸。

  点石成金! 神仙手段! 他猛地回头,看向那个靠在墙上、面带微笑、仿佛已经断了气的“废人”沈惟。

  “噗——” 韩诚这个桀骜不驯、连皇帝都不怕的“衙内”,这个忍辱负重、流血不流泪的“风骨”统领。 在这一刻,看着手里的白糖,看着这个“废人”。

  他……哭了。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有救了……兄弟们……有救了!!” 他仰天发出一阵狂喜的、宛如疯癫的大笑,那笑声,震得整个沈家巷的屋瓦都在颤抖!

  在这狂喜的笑声中,沈惟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头一歪,彻底昏死了过去。

  昏迷前,他只有一个念头:

  “这第一桶金……总算……拿命换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