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验收前夜-《临安风骨》

  鬼宅,中堂。

  气氛,是从一份公文开始凝固的。

  那是一份盖着宰相府朱红大印,由专人快马送抵的正式公文。没有多余的寒暄,更没有丝毫的客套。冰冷的宣纸上,是更加冰冷的馆阁体小楷。

  “奉上谕。”

  开头的三个字,便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着军器监承事郎沈惟,于三日后,在监内核验校场,公开展示所制‘神臂弓’。”

  “届时,兵部、枢密院、殿前司及皇城司,将遣要员共同勘验。”

  “钦此。”

  韩诚站在一旁,看着那份公文,那张冷硬如铁的脸上,肌肉绷得紧紧的。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验收。

  这是战书。

  是一场摆在明面上,以“上谕”为名,召集了朝廷几乎所有武力中枢大佬的鸿门宴。

  一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生死大考。

  做成了,未必有功。

  但凡出现一丝一毫的纰漏……便是欺君罔上,万劫不复!

  整个鬼宅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那些刚刚在钱塘江畔,用一场淋漓的“屠杀”建立起无上信心的狼兵们,此刻也感受到了那股从临安城中枢传递而来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北院的匠线,灯火彻夜不熄。

  鲁通带着他那几个最得意的弟子,几乎是睡在了工坊里。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张即将面圣的弓,检查着每一处榫卯,每一根弓弦,甚至每一个微不足道的铆钉。汗水,顺着他们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钢铁上,发出一声轻微的“滋啦”声。

  秦老头,则像一头护崽的孤狼,独自守在存放着最核心机括的密室里。他谁也不信,只信自己。那只独眼中,布满了血丝,却闪烁着一种偏执而疯狂的光。

  整个体系,像一架被上满了发条的战争机器,每一个齿轮都高速运转,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沈惟。

  他依旧坐在后院那棵老槐树下,面前摆着一副棋盘。

  棋盘上,黑白二子,犬牙交错。

  他悠闲地端着茶盏,吹着浮沫,仿佛三日后那场决定他身家性命的大事,不过是邻居家的一场宴饮,与他毫不相干。

  (气定神闲。)

  (不,这是一种绝对的自信。)

  (源于……早已成竹在胸的谋划。)

  夜,深了。

  鬼宅深处,一间从不对外人开放的密室。

  这里没有窗,只有一盏孤灯,豆大的火苗,在黑暗中摇曳。

  沈惟坐在主位。

  他的面前,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风九爷。他依旧是那副商贾打扮,但往日里精明外露的脸上,此刻只剩下凝重。

  另一个,是独臂。他就像一尊沉默的铁像,即使在密室里,身上那股血腥的杀气,也未曾有半分收敛。

  他们是沈惟手中,最锋利的两把刀。

  一把,在暗处,负责看。

  一把,在更暗处,负责杀。

  “相府的公文,你们都看了。”

  沈惟的声音,平静无波,打破了死寂。

  风九爷与独臂,同时躬身。

  “汤相的棋路,我已经看清了。”沈惟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死亡的倒计时。“他知道强攻无用,便改用捧杀。”

  “这场验收,就是他为我准备的断头台。”

  “他不会让我顺顺利利地把弓献上去的。”

  沈惟的目光,先是落在了风九爷的身上。

  “九爷。”

  “属下在。”

  “从现在起,动用你所有的眼线。”沈惟的语气,陡然转冷。“我要你,盯死两个人。”

  “汤全。”

  “还有……军器监少监,孙茂才。”

  风九爷的心头,猛地一跳。

  “他们明日见过什么人,传递过什么消息,甚至……验收当日,会带哪些随从入场。”

  “我要一份毫厘不差的名单。”

  “另外,”沈惟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孙茂才在监里,必然会买通一两个匠人,作为他安插的棋子。”

  “找到他。”

  “不必做什么,只要让他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

  “让他知道……”沈惟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乱说话,是要付出代价的。”

  (釜底抽薪。)

  风九爷瞬间明白了沈惟的意图。

  这不仅仅是情报侦察,这是一种心理上的威慑!

  让对方的棋子,在落子之前,就因为恐惧而动弹不得!

  “属下,明白!”风九爷深深一揖。

  沈惟的目光,随之转向了那个沉默如铁的独臂。

  “独臂。”

  “在。”

  独臂的声音,沙哑而简短,像两块铁片在摩擦。

  “从‘水狼营’中,挑选二十名最机警、最忠诚的好手。”

  “水狼营”三个字一出,独臂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那是他们这支新军,刚刚由沈惟亲自定下的名号。

  “让他们换上杂役和护卫的衣服,提前混进军器监的校场。”

  独臂的呼吸,微微一滞。

  “验收当日,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

  沈惟伸出一根手指,在灯火下,轻轻摇了摇。

  “——确保那张弓,以及在场所有观礼要员的,‘绝对安全’。”

  “绝对安全”四个字,被他咬得极重。

  独臂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听懂了这四个字背后,那血淋淋的潜台词。

  沈惟看着他,那双平静的眼眸深处,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若有任何人……”

  “……妄图,制造‘意外’……”

  他没有再说下去。

  但那眼神里的意思,却比任何话语都更让人灵魂战栗。

  (……你知道该怎么做。)

  这是无声的命令。

  这是黑暗中的授权。

  这是一张……见血封喉的杀人执照!

  用我练的兵,来保护朝廷的命官,来扞卫为国铸造的利器。

  这便是对张珏那句“所图为何”的,最直接、最强硬的回答!

  我所练之兵,为的,就是在此刻,斩断那些伸向国家利器的……脏手!

  “属下……”

  独臂单膝跪地,那只仅存的手,重重捶在胸口。

  “——领命!”

  没有丝毫的犹豫,没有半句的疑问。

  只有最彻底的,贯彻到底的执行。

  风九爷与独臂,如同两道无声的影子,领命而去,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临安城的无边夜色。

  密室之内,再次只剩下沈惟一人。

  他缓缓起身,走回自己的书房。

  窗外,月凉如水。

  他的目光,穿过重重夜幕,望向了皇城的方向。

  (陛下,您想看的,究竟是这张弓,还是我沈惟这个人?)

  (这场戏,您是观众,还是……真正的执棋者?)

  他走到书案前。

  那上面,同样摆着一副紫檀木的棋盘。

  与汤相那副,一模一样。

  棋盘上,黑子已成围杀之势,将中央一片白子,团团困住,只待最后一子落下,便可彻底绞杀。

  他修长的手指,拈起了一枚白色的棋子。

  那枚棋子,温润如玉,却又带着彻骨的冰冷。

  他没有将棋子,落在包围圈内,做那苟延残喘的挣扎。

  而是……

  轻轻地,落在了棋盘之外。

  落在了那条围杀而来的黑龙,最关键的“眼”位上。

  一步,破局。

  一步,屠龙。

  灯影摇曳,将他那张年轻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

  那张脸上,没有表情。

  只有一片,比窗外夜色,更深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