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技术壁垒-《临安风骨》

  相府,密室。

  空气中,弥漫着名贵香料与钢铁冷却后特有的焦糊味。

  十几名大宋朝最顶尖的工匠,此刻,却都像被霜打了的茄子,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的脚下,散落着一地扭曲变形的铁条,和断裂成数截的弓臂。

  每一件,都曾是他们倾注了毕生心血的作品。

  每一件,如今,都是价值千金的,废铁。

  汤全站在他们面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他的手中,掂着一根刚刚成型的弓臂。

  从外形看,它与从鬼宅高价收买来的那件残次品,一般无二。线条流畅,打磨光滑,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完美。

  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

  “咔嚓。”

  汤全只是稍稍用力一掰。

  那根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弓臂,应声而断。断口处,是粗糙的,泛着灰白色的颗粒状纹理。

  “废物!”

  他将断裂的弓臂,狠狠砸在为首的一个老工匠脚下。

  “一群废物!”

  “京城最好的匠人?我呸!”

  “相爷的银子,就养了你们这群只会吃饭的饭桶!”

  汤全的声音,尖利而刻薄,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每个人的脸上。

  为首的那名王姓老工匠,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大总管饶命!饶命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非是我等不尽心,实在是……实在是那沈家的炼钢之法,太过诡异!”

  “我等用的是最好的柳木炭,最好的精铁,百炼成钢,可造出来的东西,要么就是像这般,一掰就断的脆铁,要么……就是软得能当面条的熟铁!”

  “那弓臂所需的‘韧’与‘刚’,根本……根本无法兼得啊!”

  (诡异?)

  (无法兼得?)

  汤全一脚踹在老工匠的胸口,将他踹得翻滚出去。

  (都是借口!)

  (不过是一群见识短浅的蠢货!)

  他花了多少钱?

  收买鬼宅外围的杂役,清理他们丢弃的垃圾,像狗一样,才从一堆废料中,拼凑出几块神臂弓的零件。

  又花了多少人情?

  才从某个被收买的护卫口中,套出那模糊不清的图纸。

  为了仿制,他几乎搬空了京城所有铁匠铺的库存,请来了这群号称能为皇家打造仪仗的“大师”!

  结果,得到了一屋子的废铁!

  而那个沈惟,那个十五岁的毛头小子,他凭什么?

  他凭什么就能用那些贱民,那些泥腿子,造出连禁军都眼红的神兵利器!

  汤全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晚在鬼宅门口,看到的,那如山一般堆积的“火神”。

  煤。

  问题,一定出在煤上!

  那不是普通的煤石,那是点石成金的仙术!

  他心中的烦躁与妒火,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烧毁。

  这件事,若是办砸了……

  他不敢想象相爷的怒火。

  ……

  宰相府,书房。

  这里,比那间密室,更加安静。

  檀香袅袅,光线昏暗。

  汤全跪在地上,身体,比在密室里时,抖得更加厉害。

  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道坐在书案后,隐没在阴影中的身影。

  他将失败的缘由,添油加醋地,全部归咎于工匠的无能与材料的稀缺。

  书房内,一片死寂。

  只有那支狼毫笔,在纸上滑动的,沙沙声。

  许久。

  那沙沙声,停了。

  一道平静得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

  “所以,是煤的问题。”

  不是疑问,是陈述。

  汤全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在相爷面前,如同三岁孩童的把戏。

  “是……是奴才无能。”

  “不。”

  那声音,依旧平静。

  “不是你无能。”

  阴影中的身影,似乎换了个姿势。

  “能用一种凡俗之物,造出神兵利器。这本身,就不是凡俗的手段。”

  “这说明,我们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汤全愣住了,他有些不明白相爷的意思。

  “我们想的是,复制他的‘弓’。”

  “但真正的关键,不是‘弓’,也不是‘煤’。”

  那声音顿了顿,仿佛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是那个,能想出用‘煤’来造‘弓’的,人。”

  汤全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终于明白了。

  相爷的目光,从来就不在那一两件神兵利器上。

  相爷要的,是那个源源不断,创造出这一切的,源头!

  “强取,是下策。”

  “仿制,是蠢行。”

  “一个能旬日之间,搅动临安风云,能无中生有,造出‘火神’‘冰糖’,能让一群乌合之众,变成铁军的人……”

  “他的价值,比十万张神臂弓,还要大。”

  汤询的声音,幽幽响起。

  “官家送去的那只‘狼’,如何了?”

  汤全连忙回话:“回相爷,那邢力,昨日已入住鬼宅。但……但他似乎,并无太大动作,只是在宅中四处闲逛,并未与沈惟,发生冲突。”

  “不冲突?”

  阴影中的身影,发出了一声轻笑。

  “邢力此人,是官家从北境死人堆里刨出来的,只认军令,不认人情。让他去监视沈惟,如狼入羊圈。”

  “他不咬人,只有两个可能。”

  “要么,是羊圈太大,他还没找到从哪里下口。”

  “要么……是他发现,这羊圈里的,不是羊,是另一头,比他更凶的狼。”

  汤全的心,狠狠一跳。

  “那……相爷的意思是?”

  “既然官家已经把刀递了过去,我们,不妨帮他,推一把。”

  汤询的声音,变得玩味起来。

  “去,找几个飞狐口的‘孤魂野鬼’,让他们,去鬼宅门口,哭一哭。”

  “就说,听闻沈公子仁义,特来……求个公道。”

  “记住,不要暴露我们。就让他们,像真正的冤民一样,去哭,去闹。”

  “我倒要看看。”

  “官家的狼,面对着故帅的袍泽,面对着同袍的冤屈,他会咬谁。”

  汤全的眼中,瞬间迸发出兴奋的光芒。

  毒!

  太毒了!

  这一招,简直是杀人不见血!

  邢力是官家的人,他若镇压,便是与北境旧部彻底决裂,寒了所有军人的心!

  他若不镇压,便是纵容乱民,抗旨不遵!

  而沈惟,他若接下这状子,就是公然与朝廷叫板,为“叛将”鸣冤!

  他若不接,他那收拢人心的“仁义”之名,便是个笑话!

  这是一个,无论怎么选,都必死无疑的,阳谋!

  “奴才……这就去办!”

  汤全压抑着狂喜,重重叩首,倒退着,离开了书房。

  ……

  鬼宅,书房。

  沈妤将最后一卷名册,放在了沈惟的桌案上。

  “阿弟,所有人的履历清查,已经初步完成。”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掌控一切后的沉稳。

  “按照《沈氏法典》,凡有劣迹、或来历不明者,共计一百二十三人,已全部清退,发放了遣散费。”

  “剩下的人,都已重新登记造册,按功过赏罚,重定了职级和月钱。”

  “那三百人的位置,也已经空了出来。只等邢力……邢教头,开始招募。”

  沈惟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落在那本厚厚的,用端正小楷写就的《沈氏法典》上。

  这是他们这个新生帝国的,第一部宪法。

  冰冷,严苛,却也,公平。

  “做得很好,阿姊。”

  就在这时。

  一名樊楼的伙计,打扮成普通信使的模样,被季怀,悄无声息地,领了进来。

  他递上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

  沈惟拆开。

  信上的字迹,是柳月娘独有的,带着一丝妩媚的秀气。

  内容,却简单直接。

  “汤府秘购废铁,遍寻名匠,仿制弓臂,已耗资十万贯,一无所成。”

  沈惟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十万贯。)

  (就为了仿制几根弹簧钢?)

  (真是……看得起我。)

  没有现代化的焦炭炼钢技术,没有对碳含量和各种微量元素的精确控制,别说十万贯,就是给他们一座金山,他们也造不出合格的弹簧钢。

  技术的壁垒,有时候,比千军万马,更加难以逾越。

  沈妤也看到了信上的内容,脸上露出一丝不屑。

  “一群蠢货,也想偷学阿弟你的神技。”

  沈惟却摇了摇头。

  他将信纸,缓缓放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一缕青烟。

  “不,他们不蠢。”

  “汤询,这是在试探我们的底牌。”

  “他想知道,我们的强大,究竟是依赖于某件‘神物’,还是依赖于,创造神物的‘人’。”

  沈妤的心,微微一凛。

  “那我们……”

  “既然他想看,就让他看个够。”

  沈惟的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

  “传话给柳月娘,让她把我们淘汰下来的,那些外形最完美,但性能最差的次品,‘不经意’地,流出去几件。”

  “价格,要高。”

  “另外,让她的人,在临安城的酒肆茶楼里,散播一个故事。”

  沈惟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恶作剧般的笑容。

  “就说,我沈家祖上,曾于梦中,得仙人指点,获赐‘鲁班天书’。但此书有缺,需以‘五金之精,百工之血’为祭,方能……开启神工。”

  沈妤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沈惟的用意。

  这是,要将汤询的注意力,彻底引向歪路!

  让他去研究那些虚无缥缈的方术鬼神,让他去为了所谓的“祭品”,而大动干戈!

  就在她准备去传令时。

  校场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的声音。

  一名风骨营的哨兵,脸色难看地,冲了进来。

  “主公!小姐!”

  “门……门口来了……来了一群人!”

  “他们穿着破烂的军服,举着……举着韩家军的旧旗,跪在咱们大门口,说……说要为主公,鸣冤!”

  沈惟和沈妤的脸色,同时一变。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那抹寒光。

  (来了!)

  念头刚起。

  校场的另一侧,那道始终静默如铁塔般的身影,动了。

  邢力,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校场的中央。

  他没有理会门口的骚动。

  也没有看沈惟。

  他只是弯下腰,从地上,抓起了一把用来铺地的黄沙。

  他看着沙子,从他的指缝间,缓缓流下。

  仿佛,在计算着时间的流逝。

  一名随他而来的宫中禁卫,快步跑到他身边,躬身请示。

  “邢教头,这三百人的操练章程……您看,咱们是按禁军的规矩来,还是……”

  邢力没有回答。

  他只是将手中最后一点沙子,全部漏光。

  然后,他抬起头,那双死灰色的眼睛,穿过整个校场,遥遥地,望向了书房二楼的窗口。

  那里,正站着沈惟。

  四目相对。

  邢力缓缓握紧了拳头,将掌心的沙砾,彻底捏碎。

  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操练,按他的规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