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风暴前夜-《临安风骨》

  那份用粗布包裹的名册,很沉。

  沉甸甸的,压在沈惟的手上,仿佛不是纸张,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六十个名字。

  六十个血手印。

  每一个手印,都是一道滚烫的,用生命立下的誓言。

  沈惟没有说话。

  他只是抬起头,看向门外阴影中的邢力。

  风,吹动廊下的灯笼,光影在他那张刀疤纵横的脸上,明明灭灭。

  那双死灰色的眼睛,此刻,却像两颗被雨水冲刷过的顽石,洗去了尘埃,露出了最坚硬的,最纯粹的,属于军人的质地。

  (你是在告诉我,你看到了我的‘道’。)

  (还是在警告我,这条路的尽头,只有死战?)

  沈惟的内心,一片平静。

  他将名册,轻轻放在了书案上,与那副大宋疆域图,并列在一起。

  “替我,谢过他们。”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邢力的耳中。

  “告诉他们,”沈惟顿了顿,“去蜀中的路,不好走。活着回来,我给他们记头功。”

  没有激昂的许诺,没有热血的动员。

  只有,一句最平淡的,仿佛在吩咐家常的,命令。

  邢力脸上的肌肉,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

  他深深地看了沈惟一眼,没有回答“是”,也没有行礼。

  他只是,缓缓地,抱了抱拳。

  一个,军中袍泽之间,最简单的礼节。

  然后,他转身,高大的身躯,再次融入了夜色之中,再无声息。

  沈惟没有回头看他离去。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那份名册上。

  那六十个血手印,像六十朵在黑夜中悄然绽放的,死亡之花。

  美丽,而致命。

  他知道,从邢力递上这份名册开始,自己与皇帝之间那场无声的博弈,便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皇帝的刀,开始有了自己的思想。

  这不是好事。

  却也,不是坏事。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压下心头万千思绪。

  “阿姊。”

  “我在。”

  一直静立在旁的沈妤,立刻上前。她的脸上,还带着未曾完全褪去的,胜利的喜悦。

  “将这份名册,交给韩诚。”

  “让独臂,从这六十人里,挑出三十个,编入先遣队,即刻出发。”

  “剩下的人,全部打散,编入风骨营各部,担任伍长、什长。”

  沈妤一愣:“全部?他们都是百战老兵,只当个伍长……”

  “就是因为他们是老兵,才要让他们从最底层干起。”沈惟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我要的,不是一群桀骜不驯的狼,而是一支令行禁止的军队。”

  “用我们的规矩,把他们的野性,重新打磨成,只为我所用的,刀锋。”

  沈妤的心,微微一凛。

  她瞬间明白了阿弟的用意。

  这是信任,也是敲打。是重用,也是熔炼。

  “我明白了。”她拿起那份沉甸甸的名册,转身快步离去。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沈惟一人。

  鬼宅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已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开始疯狂运转。

  工坊的炉火,彻夜不熄。

  校场的操练,喊杀震天。

  一车车的“火神”,被运出临安,换来源源不断的金钱。

  一队队的信使,奔赴各地,将金钱,变成马匹、钢铁、粮食,还有……人。

  一切,都在向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整个临安,都仿佛沉浸在一种北伐在即的,亢奋的狂热之中。

  没有人知道。

  一场足以将这一切,都彻底撕碎的风暴,正在临安城最核心的,那座权力的中枢里,悄然酝酿。

  ……

  相府,密室。

  这里的空气,比上一次,更加压抑。

  名贵的檀香,也掩盖不住那股从墙壁缝隙里,渗透出来的,腐朽与阴冷。

  汤全站在密室的门口,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

  他的身体,微微发抖。

  不是因为冷。

  是因为,恐惧。

  在他的身前,站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最普通的灰色布衣,身材中等,样貌普通,扔进人堆里,绝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就像一道影子。

  一道,没有温度,没有气息,甚至没有重量的,影子。

  但汤全只要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就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一条冰冷的毒蛇,给缠住了。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

  没有光,没有情绪,甚至没有,活人该有的,焦距。

  那是一片虚无。

  能吞噬一切的,虚无。

  汤全不敢再看,他慌忙低下头,躬着身子,为那人,推开了通往最深处的那扇石门。

  “大人……请。”

  他的声音,干涩,嘶哑。

  那人没有理会他,径直,走了进去。

  石门,在汤全身后,无声地,合拢。

  密室的最深处,比外面更加昏暗。

  只有一盏青铜灯盏,在角落里,幽幽地,燃烧着。

  汤询,就坐在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里。

  他没有坐在书案后,而是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椅上,仿佛一个,正在等待行刑的囚徒。

  他那张平日里总是古井无波的脸,此刻,却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的疲惫。

  “三日闭门谢客”。

  外面的人,以为他是在养望,是在向官家示威。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耻辱。

  是被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用阳谋,狠狠扇在脸上的,奇耻大辱。

  (国之栋梁……)

  (好一个国之栋梁!)

  (用我的钱,买我的政绩,最后,还要踩着我的脸,去拿官家的赏赐!)

  (沈惟……)

  汤询的眼中,翻涌着滔天的,近乎疯狂的恨意。

  他输了。

  在朝堂上,在阳谋上,他输得,一败涂地。

  所以,他不再打算,按规矩来了。

  “你来了。”

  汤询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枯骨在摩擦。

  那道灰色的影子,停在了他面前三步远处。

  这个距离,比邢力站的,更近。

  “汤相。”

  影子的声音,平淡得,像是在念一个毫无意义的词。

  “我很好奇。”汤询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对方,“金国‘黑水司’在临安的都指挥使,为何会亲自来见我这个,行将就木的,主和派宰相?”

  影子,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

  “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哦?”

  “沈惟。”影子吐出这两个字,“他造的神臂弓,他的炼钢术,已经让我们的很多人,睡不着觉了。”

  “所以?”

  “所以,我们要他死。”影子的声音,依旧平淡,“也要他那些,能造出神兵利器的作坊,变成一堆,永远都拼不起来的,废铁。”

  汤询笑了。

  那笑容,森冷,而扭曲。

  “胃口不小。”

  “汤相,只需要点头。”

  密室里,陷入了死寂。

  只有那豆灯火,在轻轻地,跳跃着。

  许久。

  汤询的声音,幽幽响起。

  “我凭什么,相信你们?”

  “就凭,我是‘黑水司’的‘鬼影’。”影子淡淡地说道,“也凭,汤相你,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汤询的心脏。

  是啊。

  没有别的选择了。

  官家已经摆明了车马,要扶持沈惟,来当那条,制衡自己的,恶犬。

  再等下去,等那条恶犬,长出了更锋利的牙,磨利了更尖锐的爪,第一个要咬死的,就是他这条,挡了路的老狗!

  (既然官家要养狼……)

  (那我就引来一群,真正的,吃人的饿狼!)

  (我倒要看看,你那所谓的华夏风骨,能不能挡得住,金人最锋利的,屠刀!)

  汤询眼中的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的疯狂所取代。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卷,用蜡封好的,羊皮卷。

  “这里,是鬼宅之内,所有作坊、仓库、兵舍的详细舆图。”

  “包括,巡逻的路线,换防的时间,暗哨的位置。”

  他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甚至,连沈惟和那个沈妤的卧房,都标得,一清二楚。”

  那个被称为“鬼影”的男人,那双虚无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名为“满意”的光。

  他伸出手,接过了那卷羊皮。

  “汤相,是个聪明人。”

  “我,只要一个结果。”汤询死死地盯着他,“我要沈惟,死无全尸。我要他的鬼宅,变成真正的,鬼宅。”

  “鬼影”将羊皮卷,揣入怀中。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只是,对着汤询,缓缓点了点头。

  然后,他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黑暗之中。

  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密室里,再次只剩下汤询一个人。

  他瘫坐在椅子上,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勾结敌国,出卖军情。

  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但他,不后悔。

  他缓缓地,抬起手,看着自己那双干枯的,布满老人斑的手。

  (沈惟……)

  (这天下,是官家的。)

  (但这临安,这朝堂,还是我汤询的!)

  他慢慢地,握紧了拳头。

  窗外,刚刚停歇的秋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这一次的雨,比之前,更冷,更密。

  带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肃杀。

  相府之外,一条不起眼的巷弄里。

  “鬼影”停下了脚步。

  他从怀中,取出那卷羊皮,却没有立刻打开。

  他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相府那高大的,在雨夜中,如同怪兽般沉默的轮廓。

  他的嘴角,再次勾起那抹没有笑意的弧度。

  他拿出火折子,点燃了,羊皮卷的一角。

  火苗,瞬间升腾。

  他静静地看着,那份足以让鬼宅血流成河的详细舆图,在自己手中,一点一点,化为灰烬。

  一名同样作灰色布衣打扮的下属,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

  “大人,我们……真的要信他?”

  “鬼影”没有回头。

  他将最后一点燃烧的灰烬,随手,洒入雨中。

  “信?”

  他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嗤笑。

  “我谁都不信。”

  “我只信,我自己的眼睛。”

  他转过身,那双虚无的眼睛,望向了鬼宅的方向。

  “传令下去。”

  “三日之后,子时。”

  他的声音,在冰冷的雨夜里,清晰无比。

  “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