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灰烬天机-《临安风骨》

  宰相府。

  夜色,比墨更浓,将这座权倾朝野的府邸,包裹得密不透风。

  汤全走在回廊下,脚下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碎裂的心跳上。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本账册和那份血书。

  冰冷,坚硬,却又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穿过三进的庭院,绕过假山与池塘,他最终,停在了一间书房外。

  书房的窗纸上,映着一个枯坐的人影。

  没有通传。

  他知道,相爷在等他。

  汤全推开门,走了进去,然后,重重跪倒在地。

  他没有抬头,只是将那两样致命的东西,高高举过头顶。

  “相爷……”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被砂纸磨过。

  “奴才……无能。”

  书房内,檀香袅袅。

  坐在太师椅上的,是一个看似寻常的,清瘦老者。

  他没有穿官服,只是一身素净的棉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花白的鬓角,在烛光下泛着银辉。

  汤询,当朝宰相。

  他没有去看汤全,也没有去看那两样东西。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一局,刚刚下到一半的棋盘上。

  黑子,被白子,围杀得只剩一口气。

  “他……怎么说。”

  汤询的声音,很平静,像是湖面,没有一丝涟漪。

  汤全的身体,剧烈地一颤。

  他一字一句,将沈惟那句轻飘飘的话,复述了出来。

  “他说……让您……”

  “擦擦手。”

  “啪。”

  汤询手中捻着的一枚白玉棋子,落在了棋盘上。

  声音,不大。

  却让整个书房的空气,瞬间凝固。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怒火,从那具清瘦的身体里,轰然爆发,又在瞬间,被他强行压了回去。

  极致的怒,化为了极致的静。

  他终于,缓缓抬起头,看向了跪在地上的汤全。

  “起来吧。”

  汤全不敢动。

  “我让你起来。”汤询的声音,依旧没有波澜。

  汤全这才颤抖着,从地上爬起,却依旧躬着身,不敢直视。

  汤询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亲手,从他手里,拿过了那本账册,和那份血书。

  他翻开了账册。

  “万源商号,五万两。”

  他看到了那一行,用朱砂标记出来的,刺眼的记录。

  他又展开了那份,还带着血腥气的供词。

  字迹,潦草而狰狞,充满了临死前的恐惧与绝望。

  他看完了。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汤全亡魂皆冒的动作。

  他走到烛台边,将那本足以让汤家万劫不复的账册,和那份能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的供词,一起,放在了跳动的火焰上。

  纸张,瞬间蜷曲,变黑,然后,燃起一团明亮的火焰。

  火光,映着汤询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全儿。”

  他忽然开口,语气,变得温和了许多,像是回到了几十年前,在家乡的祠堂里。

  汤全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知道,只有在最私密,最关键的时候,相爷才会这么称呼他。

  “你我,是堂兄弟。”

  “是。”汤全的声音,哽咽了。

  “汤家,从一个乡下小族,走到今天,不容易。”

  “是。”

  “如果有一天,”汤询看着那团火焰,缓缓说道,“沈惟,还有另外的副本,他拿着这些东西。去面见圣上。圣上,要治我的罪,要抄了汤家。”

  他的话,很慢。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砸在汤全的心上。

  “到了那个时候,需要有个人,把所有的事情,都扛下来。”

  “需要有个人,替我去死。”

  汤询转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了汤全的脸上。

  “你,愿意吗?”

  没有丝毫的犹豫。

  没有半点迟疑。

  汤全,再次重重跪下,这一次,他的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我愿意。”

  他的头,深深叩下。

  “大哥,全儿的命,本就是你给的。能为汤家死,是我的福分。”

  “我只有一个请求。”

  “在我死后,把我葬回老家的后山,我想看着,咱家的祖坟。”

  “也请大哥,一定,一定要保住相位,保住汤家。我们,不能输。”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团火焰,慢慢熄灭了。

  只留下一堆,随风飘散的,黑色的灰烬。

  汤询,闭上了眼睛。

  许久。

  他才发出一声,长长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叹息。

  “好。”

  “我会的。”

  ……

  三日后。

  鬼宅的废墟,已经被清理干净。

  新的梁木,正在一根根架起。

  在沈妤雷厉风行的调度下,工坊的生产,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

  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重回正轨。

  沈惟,难得地,有了一丝清闲。

  他换上了一身寻常的青色布衣,只带了独臂一人,走出了那座压抑的宅邸,汇入了临安城繁华的街市。

  叫卖声,嬉笑声,车马声,不绝于耳。

  人间烟火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那根紧绷了太久的神经,稍稍松弛。

  他像一个真正的,十五岁的少年郎,对周围的一切,都带着几分新奇。

  看看捏糖人的小摊。

  闻闻路边炊饼的香气。

  独臂,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始终落后他半步。那只空荡荡的袖管,和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煞气,让所有试图靠近的宵小,都下意识地绕道而行。

  走过一座石桥,街角处,围了一小撮人。

  沈惟顺着缝隙看去。

  是一个算命的摊子。

  一张破旧的布幡,上面写着四个歪歪扭扭的字——“只算来人”。

  摊主,是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身形飘逸的男人。

  他不像个算命的,倒像个落魄的书生。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闭着眼睛,仿佛周围的喧嚣,都与他无关。

  沈惟忽然来了兴致。

  一种属于现代灵魂的,恶作剧般的兴致。

  他想看看,这些古代的神棍,到底能说出些什么花样来。

  他拨开人群,走了过去,在小马扎上坐下。

  “先生,算一卦。”

  那个男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很奇特。

  清澈,深邃,带着一种,仿佛能看透人世沧桑的,悲悯。

  他没有看沈惟的手,也没有问生辰八字。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沈惟的脸。

  看了很久。

  久到周围的人,都开始不耐烦地窃窃私语。

  独臂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向了腰间。

  那男人,忽然,笑了。

  那笑容,若有若无,像山间的晨雾。

  他从签筒里,随意抽了一根竹签,递给了沈惟。

  沈惟接过。

  竹签上,没有字。

  一片空白。

  沈惟皱眉,正要发问。

  那男人,却悠悠地,开了口。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和,像是风,拂过湖面。

  “客官的命,不在签中。”

  “因为客官的根,不在此土。”

  沈惟脸上的那一丝玩味,瞬间凝固。

  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他的尾椎骨,一路,窜上了天灵盖。

  他全身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

  那男人,仿佛没有看到他骤变的神色,依旧自顾自地,轻声低语。

  那声音,仿佛梦呓。

  “魂是天外客。”

  “身是镜中花。”

  “你来时,惊动了池鱼。”

  “你走后……”

  他顿住了。

  他抬起头,那双悲悯的眼睛,穿透了沈惟所有的伪装,直直地,望进了他灵魂最深处。

  “这人间,再无棋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