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龙椅棋手-《临安风骨》

  金銮殿内。

  时间仿佛被冻结,连从博山炉中升起的青烟,都凝固在了半空。

  空气沉重得像是灌满了铅,压在每一个人的脊梁上。

  沈惟与汤询,一前一后,走入这座大宋朝最核心的权力漩涡。

  他们的脚步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一声一声,像是敲在所有人心头的暮鼓。

  龙椅之上,宋孝宗的身影笼罩在缭绕的香烟之后,模糊,威严,宛如一尊俯瞰人间悲喜的古老神只。

  殿角最深的阴影里,任半生像一道与黑暗彻底同化的幽魂,静静地,看着这场戏的开场。

  沈惟没有抬头。

  汤询没有侧目。

  两人走到大殿中央,相隔三步,站定。

  谁都没有跪拜。

  因为,龙椅上的那位,没有让他们跪。

  “沈惟。”

  皇帝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没有温度,也听不出任何情绪。

  “可知朕今日召你前来,所为何事?”

  来了。

  殿内无形的弦,在这一刻被骤然绷紧。

  汤询藏在宽大紫色朝服下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一场最猛烈的,来自一个十五岁少年的,雷霆风暴。

  然而。

  沈惟缓缓抬起头,年轻的脸庞迎向那俯瞰众生的目光,平静地,吐出了三个字。

  “臣,不知。”

  轰!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比任何罗列罪名的檄文都更具毁灭性。

  它们像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汤询的心脏上。

  他猛地侧过头,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死死盯住沈惟。

  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上,没有半分得意,没有丝毫挑衅。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让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纯粹的平静。

  (他……到底要做什么?)

  汤询浸淫了一辈子的权谋算计,在这一刻,彻底失效。

  他看不懂。

  就在这时。

  一道阴柔尖细的声音,从龙椅旁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

  司礼监掌印,钱公公。

  他从皇帝身后的阴影中走出,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的丝帛。

  “三日前,子时。”

  钱公公没有看任何人,他只是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用一种机械而精准的语调,清晰地,念诵着每一个字。

  “金国黑水司所属死士,共计三百七十二人,兵分四路,同时突袭军器监少监沈惟名下宅邸、作坊、货栈。”

  “鬼宅后墙,内应王某,引敌入内,风骨营巡逻队遇袭,五人战死。”

  “碎煤作坊遭火油焚烧,工匠死战,亡十一人,重伤十七人。”

  “城南货栈遇袭,黑风帮众死战,亡四十二人。”

  “西湖之上,沈惟及其姐沈妤,遭死士围杀……”

  钱公公的声音,像是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在空旷的大殿里,精准地剖开了一桩惊天大案的每一个细节。

  每念一句,汤询身后那个叫汤全的男人,脸色就惨白一分。

  当钱公公念到“于汤府大管家汤全私宅账房内,搜出与金国万源商号五万两白银往来账目”时,汤全的身体,已经抖如寒风中的落叶。

  念完了。

  钱公公合上黄绸,无声地躬身,再次退回阴影。

  金銮殿内,又一次陷入死寂。

  但这一次,所有无形的目光,都像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烫在汤询和汤全的身上。

  皇帝的视线,重新落回沈惟身上。

  “沈惟。”

  “他所言之事,桩桩件件,皆是诛九族的大罪。”

  “你为何,闭口不谈?”

  沈惟微微躬身,声音依旧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禀陛下。”

  “家宅失火,乃臣治家不严之过。”

  “至于捕获匪人,乃臣麾下风骨营分内之事。”

  他顿了顿,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此等微末小事,不敢惊扰圣躬。”

  (我的家事,我的人,我自己处理。)

  (用不着,上达天听。)

  此言一出,汤询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针尖。

  他终于明白了。

  沈惟,从一开始,就没把他当成需要告御状才能扳倒的对手。

  这是一种,比当庭死劾,比罗列罪证,更彻底,更诛心的……蔑视。

  “呵。”

  龙椅之上,传来一声极轻的笑。

  那笑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让汤询感觉,自己的整张老脸,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来回抽打。

  皇帝的目光,终于,转向了汤询。

  “汤相。”

  “你,可有话说?”

  汤询深吸一口气,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强行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他正要开口。

  “噗通——”

  一声闷响。

  他身后的汤全,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

  “陛下!陛下饶命啊!”

  汤全的声音,嘶哑,扭曲,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

  “此事……此事与相爷无关!是奴才!是奴才一人所为啊!”

  他涕泪横流,状若疯癫。

  “是奴才见那沈惟的火神生意日进斗金,一时鬼迷了心窍!是奴才私自动用府中银钱,想要……想要毁了他的生意,自己来做!”

  “奴才不知那万源商号是金狗的探子啊!奴才只是想发财!陛下明鉴!相爷对此,一无所知啊!”

  一场拙劣,却又完美的,弃车保帅。

  皇帝静静地,看着这场表演,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

  他没有再问汤询一个字。

  许久。

  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是帝王独有的,不容置疑的冷酷。

  “汤全,私通外邦,谋害朝臣,罪无可赦。”

  “拖出去。”

  “斩了。”

  两名殿前武士如狼似虎地冲了上来,架起已经瘫软如泥的汤全。

  就在被拖拽向殿门的那一刻,汤全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朝着汤询的方向,凄厉地嘶吼:

  “相爷——!奴才来世,再为您做牛做马——!”

  那呼喊,被沉重的殿门,彻底隔断。

  汤询,缓缓闭上了双眼。

  他那张犹如老树枯皮的脸上,一丝肌肉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

  自始至终,他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

  他最忠诚的一条臂膀,就这么被当朝斩断。

  可是,事到如今,他又能如何呢?

  大殿之上,一场惊天的风波,就此平定。

  沈惟的目光,不经意地,扫向殿角。

  他看到了。

  那道藏在阴影里的身影。

  那个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局外之人。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瞬。

  沈惟看到,那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男人,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悲悯的,却又仿佛洞悉了一切的,神秘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