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宰相请辞-《临安风骨》

  三日后。

  皇城的旨意,比秋雨来得更急。

  没有赏赐的黄绸,没有嘉奖的仪仗。

  只有一道入宫面圣的口谕。

  传旨的小黄门脸上挂着客气到疏远的笑,话里的催促却像一根针,扎在人心口。

  沈妤的心,瞬间悬到了嗓子眼。

  风波才平,又要再起?

  沈惟换上一身素净的青衫,那张年轻的脸上,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情绪。

  “阿姊,备车。”

  ……

  垂拱殿偏殿。

  龙涎香与旧书卷的气息混在一起,凝成一团化不开的压抑,让人的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沉重。

  这里的空气,比鬼宅的书房更令人窒息。

  殿内,只有三个人。

  高踞龙椅的,是神色莫测的官家。

  下方左首,站着一个身形枯槁的绯袍官员。

  汤询。

  一夜之间,他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苍老了十岁。

  曾经挺得笔直的脊梁微微佝偻,那股权倾朝野的气焰,已然烟消云散。

  沈惟跪在殿中,身形笔直,宛如一杆标枪。

  他能感觉到两道目光。

  一道自龙椅之上投下,沉甸甸的,带着审视与衡量,压得人骨头发麻。

  另一道,来自汤询,像淬了毒的芒刺,混杂着衰败、怨毒,和一种极致的、无法理解的困惑。

  “汤卿,你方才所奏,再说一遍。”

  官家平静的声音,划破了殿内的死寂。

  汤询的身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向前挪动一小步,用尽全身力气,再一次,深深拜服下去。

  声音嘶哑,字字干涩,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老臣……年迈体衰,精力不济,恐……恐误国事……”

  “恳请陛下,恩准老臣……乞骸骨,还乡。”

  乞骸骨。

  辞官。

  沈惟的心湖,没有半点波澜。

  输了,就想跑?

  这朝堂的玩法,千年来,果然还是老样子。

  官家没有看伏在地上的汤询。

  他的目光,钉子一般,落在了沈惟的身上。

  那目光锐利得像要将沈惟从里到外,一寸寸剖开,看得分分明明。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

  许久。

  官家终于开口。

  “沈惟。”

  “臣在。”

  “汤相病了,这朝堂,总要有人为朕分忧。”

  官家的声音很轻,每一个字却都像巨锤,狠狠砸在殿中,震得人心头发颤。

  “枢密院,掌天下军政,与中书门下,并称二府。”

  “朕欲以你为枢密副使,暂代枢密使之权。”

  官家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

  “你,可愿意?”

  轰!

  一道无形的惊雷,在偏殿内炸开!

  沈妤若是在此,定会骇得魂飞魄散。

  枢密副使!

  代枢密使之权!

  那是武将能触及的权力之巅!是与宰相分庭抗礼的西府之首!

  一步登天!

  跪在地上的汤询,那佝偻的身躯,猛地一僵。

  他豁然抬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迸发出骇人的光。

  惊骇,不敢置信,最后化为一种灼人的炽热。

  他死死地盯着沈惟。

  这一刻,他全明白了。

  皇帝,不是要他走。

  皇帝,是要扶起一头更年轻,更凶狠的狼,来与他这头老狼,生死相搏!

  他一生追逐的权柄,他耗尽心血才爬到的位置。

  现在,皇帝要将一个一模一样的,送给这个十五岁的少年!

  他等着。

  他等着看沈惟脸上露出狂喜,等着看他受宠若惊,等着看他迫不及待地叩首谢恩!

  然后,他就可以退到一旁,欣赏一场新的,更加血腥的,困兽之斗。

  然而。

  沈惟,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

  纹丝不动。

  (枢密使。)

  (权力的顶峰,也是最华丽的囚笼。)

  (坐上去,我就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每日与汤询之流在朝堂上撕咬,在文山会海中内耗,耗尽心神,耗尽光阴。)

  (我的高炉,我的铁匠,我的商路,我那刚刚萌芽的工业帝国……将彻底失控,沦为朝堂博弈的棋子。)

  (皇帝要的,是一个能制衡汤询的权臣。)

  (而我,不想当权臣。)

  (我只想当那个给世界换一副筋骨的,铸造者。)

  沈惟缓缓叩首。

  他的额头,没有丝毫迟疑,轻轻触碰到冰冷的金砖。

  “陛下。”

  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

  “臣,年未及冠,德薄能鲜,不敢窃此高位。”

  “臣之所长,唯有领兵、买铁、铸器而已。至于朝堂之事,非臣所能。”

  “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抬起头,迎着皇帝的目光,再次开口,说出了让汤询肝胆俱裂的话。

  “同时,臣请辞军器监少监一职。”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汤询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了。

  那是一种,比看到鬼神,更加惊骇的表情。

  他……拒绝了?

  他竟然,拒绝了?!

  那可是枢密院!那可是与自己平起平坐的权力!

  这个疯子!

  他到底想要什么?!

  这一刻,汤询感觉自己一生信奉的,所有关于权力的认知,被这个少年,轻描淡写地,一脚踩得粉碎。

  这不是政争。

  这是……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

  龙椅上。

  官家的手指,在龙首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笃。”

  又一下。

  “笃。”

  他看着殿中那个跪着的,瘦削却挺直的背影。

  看了很久,很久。

  他终于再次开口,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好奇。

  “告诉朕,为何?”

  沈惟抬起头,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帝王之眼,语气依旧平静。

  “陛下,臣的战场,不在朝堂。”

  “而在蜀中的矿山,在江南的船运,在鬼宅那数千座日夜不熄的炉火里。”

  “比起执掌枢密院,臣更想知道,一斤上好的蜀铁,能锻造出怎样锋利的刀。而一万斤,十万斤,又能为陛下的大军,换来怎样的胜利。”

  他顿了顿,说出了让整座大殿都为之失声的话。

  “权柄于臣,如过眼云烟。”

  “铸国之利刃,方为臣之所求。”

  官家忽然,笑了。

  那笑声很轻,听不出是喜是怒。

  “也罢。”

  他挥了挥手,像是有些意兴阑珊。

  “既然你志不在此,朕,不强求。”

  “你的蜀铁之事,办得很好。继续办下去,朕,等着你的好消息。”

  “你有什么愿望,朕能帮你完成的,尽管提。”

  “臣,只有一事相求。”

  “说。”

  “臣父沈振,远斥琼州已逾一年,恳请圣上恩准,调其回临安。”

  “准了。”

  沈惟再次叩首,然后,站起身,倒退着,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

  当他转身的刹那。

  他看到,大殿最深处的角落,那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洗旧了的布袍,脸上带着悲悯微笑的人。

  任半生。

  他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这一切。

  四目相对。

  任半生的脸上,那抹悲悯的笑容,似乎又深了一些。

  那眼神,无声地诉说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