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季怀的玩具-《临安风骨》

  临安城南,大江码头。

  那股浓郁的血腥气,尚未被江风完全吹散。

  韩诚站在码头边缘,面沉如水。江面上,几十具浮尸随着波涛起伏,殷红的血迹在浑浊的江水中拉出长长的丝带。

  他的身后,独臂和十六名狼兵沉默地站着,像一群没有感情的石雕。

  不久前,他们亲手拧断了这些人的脖子,将他们扔进了江里。

  而现在,另一群人,正用带着长钩的竹篙,将这些尸体一具具地……捞了上来。

  这些人动作麻利,神情木然,显然对处理尸体这种事习以为常。他们是风九爷派来的人。

  “韩将军。”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季先生吩咐了,这些……‘材料’,都要完好无损地运回鬼宅。一根头发都不能少。”

  韩诚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材料。

  季怀那个疯子,管这些刚刚被处决的叛乱者叫“材料”。

  (主公的身边……都是些什么怪物。)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看着那些尸体被装上马车,盖上肮脏的油布,然后被迅速运走,整个码头再次恢复了死寂。

  近两千名新编“水狼营”的降卒,依旧跪在原地,头颅深埋,身体因为恐惧而不住地颤抖。

  韩诚的“威”,已经立到了极致。

  但他此刻,却完全没有宣布“恩赏”的心情。

  他脑海里,全是那个探子惊恐的汇报,和季怀那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这么新鲜的‘材料’,正好拿来……试试他的新药!

  ……

  鬼宅,西跨院的另一头。

  与冰糖工坊那甜到发腻的暖香不同,这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混杂着草药、血腥和某种未知化学品的诡异气味。

  一间原本是柴房的屋子,被彻底改造。

  墙壁被烟火熏得漆黑,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陶罐、铜炉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玻璃器皿。几个小火炉上,“咕嘟咕嘟”地熬煮着颜色各异的液体,冒着诡异的泡泡。

  空气中,那股味道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

  沈惟面无表情地站在这间“炼金室”的门口,眉头微皱。

  韩诚和独臂,一左一右,侍立在他身后。

  韩诚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而独臂,那只独眼中则闪烁着警惕与不安。那只缠着铁链的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

  “季先生。”沈惟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那些炉火的噼啪声。

  屋子最深处的阴影里,一个身影动了。

  季怀缓缓转过身。

  他身上穿着一件灰扑扑的长袍,沾满了不知名的污渍。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带着几道黑色的烟灰,看起来像个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乞丐。

  唯独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那是一种混杂着痴迷、狂热与极致理性的光芒,仿佛世间万物在他眼中,都只是可以拆解、分析、重组的零件。

  “你来了。”季怀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几天几夜没有喝水。

  他没有行礼,甚至没有多余的客套,径直走向沈惟。

  “你的运气不错。”季怀指了指门外,那些刚刚被运进来的尸体,“这些‘材料’很新鲜,能省去我很多麻烦。”

  沈惟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平静地问:“漕帮的‘血奴’,有结果了?”

  “当然。”

  季怀的脸上,露出一个堪称“兴奋”的笑容。

  他转身,领着三人向屋子更深处走去。

  绕过一排排摆满瓶瓶罐罐的架子,一个被铁链牢牢锁在墙角的“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韩诚和独臂的瞳孔,同时一缩。

  那是一个“血奴”。

  或者说,曾经是。

  几天前,他还是一个能一拳打碎青石板,不知疼痛、不知疲倦的怪物。

  而现在,他瘫软在地上,四肢的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皮肤像是被抽干了水分的橘子皮,布满了深深的褶皱。他的头发变得花白,牙齿也开始脱落。

  整个人,仿佛在短短几天之内,就走完了一生的衰老过程。

  他甚至已经失去了抬头的力气,只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响。

  “看到了吗?”季怀的语气,像是在介绍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一种极其霸道的丹药。”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里面装着几粒暗红色的、米粒大小的药丸。

  “我叫它‘燃血丹’。”

  “它的原理很简单,也很……天才。”季怀的眼中,闪烁着对这种“天才”的欣赏。

  “它并不能凭空产生力量。它只是一个开关,一个钥匙。”

  “它能瞬间打开人体最深处的‘生命之门’,在极短的时间内,透支掉一个人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的生命精元,将其转化为纯粹的……力量。”

  “不知疼痛,不知疲倦,力大无穷。”

  “代价就是……”季怀指了指地上那个奄奄一息的活尸,“药效过后,生命之火熄灭,油尽灯枯。”

  韩诚听得遍体生寒。

  这哪里是丹药?这分明是世上最恶毒的邪术!

  (这就是汤相的底牌之一?)

  (用人命,堆出来的怪物军队?)

  沈惟的目光,落在那几粒暗红色的丹药上,眼神深邃。

  (饮鸩止渴,但有时候,毒酒也能救命。)

  (关键在于,谁来喝,什么时候喝,以及……喝多少。)

  “这种丹药,你有把握复制?”沈惟问。

  “复制?”季怀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丝不屑。

  “为什么要复制这种粗劣的、一次性的‘玩具’?”

  他向前一步,凑到沈惟面前,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沈惟。

  “我有更好的想法。”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蛊惑。

  “燃血丹的原理,是‘开门’,是‘透支’。这太浪费了,也太不可控。”

  “我们可以换一种思路。”

  “我们可以不‘开门’,我们可以……‘加固’这扇门。”

  “我们可以不‘透支’,我们可以……‘预支’。”

  季怀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摊开双手,仿佛在拥抱一个伟大的构想。

  “通过特定的药材配伍,辅以针灸之术,我们可以缓慢而稳定地……激发人体潜能!”

  “让士兵的肌肉更坚韧,骨骼更强壮,反应更快!”

  “甚至,在关键时刻,可以服用一种特制的‘催化剂’,在短时间内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而代价,可能仅仅是战后虚弱几天,或者……折损一两个月的寿命!”

  “想想看!”季怀的声音里充满了狂热,“一支由这种‘超级士兵’组成的军队!”

  “韩诚的狼兵,他们本身就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如果再经过我的‘优化’……”

  “他们将不再是狼。”

  “他们会变成……一群披着人皮的……怪物!”

  整个房间,死寂一片。

  韩诚和独臂,已经彻底被季怀这疯狂的构想给震住了。

  批量制造……超级士兵?

  这已经超出了他们对战争的理解。

  韩诚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

  他想到了北境,想到了金人那无坚不摧的铁浮屠。

  如果……如果狼兵真的能……

  他不敢再想下去。

  独臂的脸色却变得异常难看。他看着地上那个不成人形的血奴,又看了看季怀,那只独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深深的忌惮与……敌意。

  他失去了一条手臂,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以摧残身体为代价换来的力量,是魔鬼的诱惑。

  沈惟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季怀,也看着地上那个垂死的血奴。

  (巨大的诱惑。)

  (足以改变战局走向的……王牌。)

  (柳月娘说,金人的重甲,五十步外弓弩难破。)

  (那如果,我的士兵,能冲到他们面前,用双手撕开他们的铁甲呢?)

  (建王要我的‘钢’,汤相有他的‘血奴’。)

  (而我……需要一把比他们都更锋利,也更疯狂的……刀。)

  他看到了巨大的军事价值,也看到了其中蕴含的、足以毁灭一切的风险。

  这种力量,一旦失控……

  “你的研究,需要什么?”沈惟终于开口。

  季怀的眼睛,瞬间亮到了极致!

  他知道,沈惟同意了!

  “我需要药材!大量珍稀的药材!人参、灵芝、何首乌……年份越久越好!”

  “我需要更多的‘实验体’!活的!死的都要!刚才那些,只是开胃菜!”

  “我还需要……绝对的自由。我的研究,不能被任何东西打扰!”

  “可以。”沈惟点头,答应得干脆利落。

  钱,他即将拥有很多。

  材料,临安城的死牢和战场,永远不会缺。

  自由,这座鬼宅,就是为季怀这种人准备的。

  “但是。”沈惟话锋一转。

  他的声音,陡然变冷,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

  “我有一个底线。”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韩诚身后的独臂。

  “我要的,是更强的战士,而不是更快的消耗品。”

  “任何以永久性损伤、或者大幅度削减寿命为代价的方案,都绝对不准用在我的士兵身上。”

  “我要的是一群能为我征战十年的猛狼。”

  沈惟的目光,如刀锋般锐利,直刺季怀的内心。

  “——而不是一群只能咆哮一次,然后就化为飞灰的……鬼。”

  季怀脸上的狂热,慢慢冷却了下来。

  他看着沈惟,沉默了片刻,然后,咧嘴一笑。

  “有挑战性。”

  “我喜欢。”

  他得到了授权,也得到了……枷锁。

  但这枷锁,反而激起了他更强的征服欲。

  “成交。”

  季怀说完,便不再理会任何人,转身扑向了他那些瓶瓶罐罐,嘴里念念有词,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用附子和川乌的毒性来刺激经脉……不行,太猛了……”

  “……或许可以加入虎骨和鹿茸,先固本培元……”

  “……那几十具新鲜的尸体,正好用来测试不同药剂的渗透性和反应……完美!”

  韩诚和独臂看着他的背影,都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沈惟却已经转身,向外走去。

  (疯子,和怪物。)

  (但只要能被掌控,就是最好的工具。)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就在他即将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季怀那如同梦呓般的声音,再次响起。

  “对了。”

  他头也没回,依旧在摆弄着一个正在蒸馏的玻璃长颈瓶。

  “那个‘燃血丹’的药理,很有趣。”

  “它在燃烧生命力的同时,似乎……还打开了某种……‘通道’。”

  沈惟的脚步,顿住了。

  他缓缓回头。

  “什么通道?”

  季怀终于转过头,脸上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诡异的笑容。

  “一个……连接着某种……更深层力量的通道。”

  他拿起一根细长的银针,沾了沾一旁器皿里,从“血奴”体内提取出的暗红色血液。

  “我在这血液里,发现了一些……不属于‘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