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蜀中来客-《临安风骨》

  鬼宅,议事厅。

  胜利的喜悦,尚未完全沉淀。风九爷刚刚离去,他身上那股建功立业的亢奋,仿佛还残留在空气里。

  沈妤手中的算盘,拨得清脆悦耳,每一声,都代表着一笔即将涌入的黄金。

  就在这时,一阵环佩叮当之声,由远及近。

  柳月娘来了。

  她依旧是那副艳光四射的模样,一身淡紫色的纱裙,走动间,如同一团流动的春日烟霞。

  但今日,她并非独自前来。

  她的身后,跟着一名男子。

  那人约莫三十许,身着一套磨旧了的黑色皮甲,身形挺拔如枪,面容被川蜀的烈日与风霜刻上了几道深刻的纹路。他腰间佩着一柄式样古朴的长刀,手掌宽大,骨节粗壮,虎口处结着一层厚厚的老茧。

  他一踏入议事厅,一股与此地格格不入的、混杂着铁锈、汗水与血腥的军旅之气,便扑面而来。

  (……军人。)

  沈惟的目光,从那人身上一扫而过。

  “沈大人,别来无恙。”柳月娘的笑容,妩媚依旧,仿佛能融化世间一切寒冰。

  她侧过身,将身后的男子引荐到沈惟面前。

  “这位,是建王殿下麾下骁将,张珏张将军。”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邀功意味。

  “殿下一直惦记着与公子的约定,特命张将军,押送第一批‘土产’前来。”

  张珏上前一步,对着沈惟,抱拳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末将张珏,奉建王之命,见过沈大人。”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被砂石打磨过。

  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韩诚手下的亲卫,正引着一队风尘仆仆的蜀中士卒,牵着十几匹高大神骏的战马,走向后院马厩。那些马,肩高腿长,肌肉结实,一看便是能驰骋疆场的良驹。

  另有几辆大车,车轮上裹着厚厚的泥土,正被小心翼翼地推入库房。车上盖着油布,但从那沉重的车辙印记来看,装载的,必然是分量惊人的货物。

  (蜀地铁胚。)

  (蜀地战马。)

  (建王的诚意,到了。)

  沈妤停下了手中的算盘,清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由衷的喜悦。这些,都是鬼宅最急需的战略物资!

  然而,张珏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完成任务的轻松。

  他的眉宇间,凝结着一股化不开的阴郁与沉重。

  柳月娘脸上的笑容,也适时地淡去了几分,化为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

  议事厅内刚刚升起的轻松气氛,瞬间消散。

  沈惟看着张珏,平静地开口:“张将军一路辛苦。”

  张珏抬起头,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为一句更加沉重的言语。

  他再次抱拳,这一次,腰弯得更低。

  “沈大人,柳老板……”

  “末将此行,亦是前来……请罪!”

  请罪?

  沈妤的眉头,瞬间蹙起。

  张珏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与火的味道。

  “半月之内,我们从临安与蜀中之间往返的物资,已有三批……在剑门关外,被劫!”

  轰!

  这个消息,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三批?!”沈妤失声。

  张珏的脸上,浮现出痛苦与屈辱交织的神色。

  “第一批,是为大人为建王麾下亲卫打造的新式甲胄,一百二十套。”

  “第二批,是军器监新制的‘震天雷’,三百枚。”

  “第三批……是末将亲自押运,准备送来临安,请大人过目的……蜀中精铁矿石,共计五千斤。”

  他的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押运的弟兄……”张珏闭上了眼,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三百一十五人,无一活口!”

  无一活口!

  这四个字,像四根冰冷的钢针,刺入沈妤的心脏。

  她仿佛已经能看到,剑门关外那条崎岖的蜀道上,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惨状。

  这不是劫掠。

  这是……屠杀!

  “现场勘查过了吗?”沈惟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这股平静,让正处于震惊与愤怒中的张珏,都为之一愣。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专业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汇报。

  “勘查过了。”

  “现场没有太多打斗的痕迹。大部分弟兄,都是被一击毙命。出手之人,用的是制式军弩,而且……是重弩。”

  “所有货物,被洗劫一空。尸体被集中焚烧,手法干净利落,不留任何线索。”

  张珏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

  “这绝非寻常山匪流寇所为!他们求财,不会下此死手,更没有这样的装备和纪律!”

  (专业的军队。)

  (目标明确,行动高效。)

  (不是为了钱,是为了……毁灭。)

  沈惟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嗒。”

  清脆的声响,让所有人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张珏看着沈惟,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太多的少年承事郎,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个最可怕的推断。

  “末将怀疑,此事绝非偶然!”

  “其一,朝中必有势力,不愿见建王殿下羽翼丰满,在暗中作梗,欲断我蜀中臂膀!”

  他说到这里,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宰相府的方向。

  “其二……”

  张珏的声音,压得更低,也更沉。

  “……我们在焚烧的灰烬中,发现了几枚烧得变形的箭簇。那不是我大宋的制式,而是北边……金人的样式。”

  金人!

  这两个字一出,议事厅内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柳月娘适时地用丝帕按了按眼角,声音里带上了无尽的忧愁与凄婉。

  “张将军怀疑,北边金人的谍报司……‘黑水司’,很可能也参与了其中。”

  黑水司。

  沈惟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

  (黑水……司?)

  (有意思。)

  柳月娘继续火上浇油,她的声音,像一根柔软的鞭子,抽打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他们这是要一举断掉殿下的军火补给,让殿下在蜀中动弹不得,再也无力北顾啊!”

  “建王在蜀中,如今是内外交困,举步维艰……他……”

  柳月娘的美眸,水光潋滟,最终落在了沈惟的身上。

  那眼神里,有求助,有期望,有催促,更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同盟压力。

  整个议事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沈惟身上。

  张珏在等他的判断。

  柳月娘在等他的承诺。

  沈妤在等他的决策。

  风暴的中心,从遥远的剑门关,瞬间转移到了这座小小的议事厅,压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

  沈惟没有立刻表态。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站起身。

  那股泰山压顶般的气氛,似乎对他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他转向自己的姐姐,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吩咐一件日常琐事。

  “阿姊。”

  “安排张将军一行人先下去歇息,好酒好肉,招待周全。”

  沈妤一怔,但立刻点头:“是。”

  “另外,”沈惟的目光,转向了门外,“将建王送来的战马和铁料,仔细清点,登记入库。尤其是那些铁胚,让鲁大师亲自过目验货。”

  “是。”风九爷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门口,躬身领命。

  张珏张了张嘴,似乎觉得沈惟的反应太过平淡,但他终究是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他对着沈惟重重一抱拳,便跟着沈妤派来的仆从,退了下去。

  柳月娘看着沈惟,那双勾魂的凤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他……不急?)

  (这可是足以动摇整个建王根基的大事!)

  沈惟也看向她,脸上甚至还露出了一丝微笑。

  “柳老板也辛苦了,先去偏厅用些茶点吧。”

  柳月娘心中念头飞转,最终还是化为一声幽幽的叹息,款款一礼,转身离去。

  很快,议事厅内,只剩下沈惟一人。

  方才的喧嚣、紧张、压抑,都随着众人的离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脸上的平静与微笑,也如同潮水般褪去。

  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他缓步走到那张巨大的沙盘前。

  那上面,是大宋的万里江山。

  他的目光,越过了富庶的江南,越过了繁华的临安,径直落在了西边,那片被群山与关隘层层锁住的土地。

  蜀中。

  (断我的臂膀?断我的财路?)

  (不。)

  (你们是想挖我的心脏。)

  他的手指,缓缓抬起,在沙盘上空,轻轻划过。

  那条从临安通往蜀中的漫长商路,在他的指下,仿佛变成了一条脆弱的、随时可能被掐断的血管。

  最终,他的食指,停在了沙盘上一个标注着“剑门关”的隘口模型上。

  他没有说话。

  只是用指尖,在那冰冷的模型上,重重地,按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