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骨灰、草与破碎的她Part2-《异界灰区:与渎神者们的轮舞》

  晨光,是苔木镇劫后余生最温柔的抚慰。它不像正午那般灼热刺眼,也不似黄昏那样哀婉缠绵。

  它是清冽的,带着露水的湿润气息,穿透薄雾,均匀地洒落在新木屋教堂粗糙的原木墙壁上,洒在歪斜的木质十字架上,也洒在教堂后院那片被踩踏后又顽强冒出点点新绿的菜园边缘。

  菜园边缘,几簇顽强的“星芒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细长的叶片,顶端细小的花苞在晨光里反射着微弱的荧光。

  一心站在菜园旁,背对着初升的太阳。他罕见地卸下了那件沾满硝烟与尘土的pVS隐蔽斗篷,也摘下了标志性的t-VIS护目镜。

  身上只穿着一套全新且干净整洁的基地服,只有腰间依然别着快拔枪套,显得全身线条简洁利落,勾勒出他挺拔而精悍的身形。

  清晨的微风吹动他乌黑的中发,露出那双此刻毫无遮挡的翡翠色眼眸。

  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微光,少了几分战场归来的冷冽,多了几分属于这个年纪的清朗。

  他微微低头,看着脚下湿润的泥土。那里,几株不知名的野草正努力从被践踏过的痕迹中钻出嫩芽。

  他的靴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一片草叶,似乎在感受那微弱的生命力。

  轻盈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一心转过身。

  莉莉安靠在教堂新修的木门框上,晨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

  她罕见地没有穿着那件洗得发白、沾染灰烬的黑白修女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干净的、略显宽大的亚麻色粗布裙,颜色接近她原本的发色,裙摆洗得有些泛白,但整洁。

  她用清水仔细洗了脸,甚至试图梳理那头总是乱糟糟的短发,最后只是用那枚边缘被摩挲得光滑温润的铁皮发卡,笨拙地别住了额前的刘海。

  她脸上那双标志性的血瞳在晨光下少了些往日的戾气或醉意朦胧,多了几分清澈和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眼尾淡淡的青灰色似乎也淡了些。

  右眼下的褐色泪痣——被她称作“伪神的怜悯”——清晰可见。

  看到阳光落在一心身上,莉莉安感觉自己的呼吸滞了一瞬,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干净、挺拔,甚至…有些英俊得过分。

  “早啊。”一心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清晨的清爽,“莉莉安修女今天…很精神哇。衣服,很合适。”

  他的目光扫过她的新裙子,落在她别着发卡的额发上,绿眸中闪过一丝温和的笑意。

  莉莉安下意识地想反驳一句“关你屁事”,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个略显生硬的:“先生…早。”

  她才开口,声音带着一点刚睡醒的沙哑,却清晰地用了新的称呼,不再是“大叔”或“神明大人”。

  一心微微一怔,随即嘴角勾起一个很浅、却很真实的弧度。

  她别开视线,耳根微微发热,假装低头整理其实很平整的裙摆。“…你这身皮,看着顺眼多了,总算不像个…移动的兵器架子了。”

  她努力维持着惯常的讥诮语气,但尾音却软了下去。

  一心轻笑出声,那笑声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莉莉安心里漾开细微的涟漪:“我偶尔也需要休息一下嘛。”

  莉莉安的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粗糙的陶罐,里面是奥利弗神父的骨灰。

  她的脸上没有前几日的癫狂与泪痕,也没有刻意的讥讽,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

  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沿着镇外那条浑浊却已恢复平静的小河向上游走去。阳光穿过稀疏的树冠,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远离了小镇的喧嚣与伤痛,四周只有鸟鸣啁啾、溪水潺潺,以及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空气中弥漫着青草、野花和湿润泥土的清新气息,宁静得近乎不真实。

  “老头儿以前说,”莉莉安的声音在静谧中响起,带着一种追忆的柔软,“他要是哪天去见艾泽瑞安了,别埋在教堂下面,太吵。把他撒进河里,顺着水漂走,漂到金砂海岸,看看大海,看看那些他只在圣典插图里见过的贝壳。”

  她顿了顿,血红的眸子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他说…大海的蓝色,比最纯净的灵髓石还要深邃。可惜…他这辈子都没走出过这片穷乡僻壤。”

  她抬起头,望向溪水流去的方向,目光悠远。“他还说…让我找个天气好的日子,找个…看着顺眼的人陪着,来撒了他。省得我一个人…又哭哭啼啼的,或者…偷喝他的‘圣水’祭奠他。”

  她试图用神父惯常调侃她的语气说出来,嘴角努力想向上弯,但声音里的微颤却泄露了真实的情绪。

  一心沉默地听着,感受着陶罐里那份沉甸甸的、却又无比轻盈的托付。

  他侧头看向莉莉安,晨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线条,那枚铁皮发卡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这一刻的她,褪去了所有的防备与尖刺,显露出一种近乎脆弱的美丽。

  他们走到一处河湾,水流在这里变得平缓,岸边生着一丛丛阳光下反射着辉光的星芒草,在微风中摇曳。正如阳光洒在水面上,碎金浮动。

  “就这里吧。”莉莉安停下脚步,从一心手中接过陶罐。

  她走到水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灰白色的粉末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圣洁的光泽。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专注而温柔,仿佛在做最后的道别。

  然后,她捧起陶罐,倾斜。

  骨灰如同细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在清澈的河水中。

  它们没有沉没,而是被水流温柔地托着,打着旋儿,闪烁着微光,缓缓地、无声无息地向远方漂去,融入那片流动的碎金之中。

  “再见啦,老头儿…”莉莉安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片宁静,“圣光…自在人心。你教我的,我记住了。”

  她看着最后一缕骨灰消失在视野里,才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草屑。

  河水载着奥利弗神父最后的痕迹,温柔地流向远方,融入波光粼粼的碎金。河湾恢复了静谧,只有水流声和风吹星芒草的沙沙声。

  莉莉安站在水边,望着骨灰消失的方向,许久没有动。晨光勾勒着她单薄的背影,那件宽大的亚麻色粗布裙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一种空茫的平静笼罩着她,悲伤似乎被这清澈的流水和温暖的阳光暂时涤净了。

  “好了,”她忽然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故作轻松的表情,血红的眼睛看向一心,带着刻意的闪躲,“老头儿的愿望完成了,接下来…先生您这位大忙人,是不是该启程继续去拯救世界了?”

  她的语气试图恢复惯常的讥诮,但尾音却软软的,少了往日的锋芒,更像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一心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目光温和地看着她。他指了指河岸上方,那里有一片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草坡,几丛星芒草在微风中摇曳生姿,顶端细小的花苞在晨光里闪烁着如梦似幻的微光。“时间还早,”他声音低沉悦耳,带着清晨特有的清爽,“陪我坐一会儿?”

  这不是命令,也不是请求,更像是一个简单的、不容拒绝的提议。

  莉莉安愣了一下,血红的瞳孔微微睁大,随即别开脸,耳根又悄悄染上一点红晕。“…哼,随你便。”她嘟囔着,声音含糊不清,却率先迈开步子,踩着湿润的草地,向那片草坡走去。

  两人在柔软的草坡上坐下,中间隔着一小段礼貌的距离。阳光毫无遮挡地洒在身上,驱散了清晨最后一丝凉意。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泥土和星芒草特有的、带着微弱甜味的清新气息。脚下的小河波光粼粼,像一条流动的碎银带子。

  沉默蔓延,却不显得尴尬。莉莉安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远方。

  她下意识地伸手,指尖轻轻触碰着身旁一株星芒草细长的、反射着荧光的叶片。

  “喂,”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你…在那边,”她含糊地用下巴点了点东方,“真的会遇到…长耳朵的精灵大姐姐吗?”

  一心侧过头看她。晨光下,她微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右眼下的泪痣清晰可见。

  那枚铁皮发卡别在她亚麻色的短发上,反射着一点微光。

  “嘛,永青王国确实是精灵主导的国家。”他回答得一本正经,绿眸中却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不过,办事优先。”

  “嘁…”莉莉安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手指无意识地揪了一下星芒草的叶片,又像怕弄疼了它似的赶紧松开。

  “办事…大叔…哦不,先生,您脑子里除了办事,还能装点别的吗?”她转过头,血红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他,带着一种刻意的挑衅,却又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一心迎着她的目光,清晨的阳光落在他干净的脸上,那绿瞳清澈见底,映着小小的她。他微微勾起唇角,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那莉莉安修女,脑子里除了偷喝‘圣水’和跟老婆婆吵架,还能装点别的吗?”

  “你!”莉莉安瞬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血瞳瞪圆,脸上飞起两朵红云,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谁偷了!那是…那是圣职人员的必要补给!还有,我才没跟老婆婆吵架!我那是…那是友好交流!”

  看着她炸毛的样子,一心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微微震动。

  那笑声像温暖的溪水,奇异地抚平了莉莉安瞬间的羞恼。

  “教堂的彩窗会倒映彩虹…”莉莉安忽然没头没脑地低声说了一句,视线却飞快地移开,重新投向波光粼粼的河面,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晨风,“…可你眼睛里的光,比那些玻璃渣子漂亮多了。”

  这是她醉酒后曾说过的“破碎告白”,此刻在清醒的晨光下,带着一丝豁出去的勇气和更深的羞赧,再次吐露出来。

  她的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柔和,耳尖红得几乎透明。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只剩下风吹草叶的沙沙声和两人清晰可闻的心跳。

  一心的笑容在脸上加深,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拂开她额前被风吹乱的一缕碎发,指尖不经意地擦过那枚冰凉光滑的铁皮发卡。

  他的指腹带着茧,触感温热而真实。

  莉莉安的身体瞬间僵住,血红的瞳孔微微收缩,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那轻柔的触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她的脊椎。

  “教堂的彩窗很漂亮,”一心收回手,声音低沉而温和,目光却依旧锁在她微微泛红的侧脸上,“但这里的光,更真实。”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周围——温暖的阳光,摇曳生辉的星芒草,流淌的碎金河水,还有…坐在晨光里的她。

  莉莉安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快要烧起来。她猛地低下头,把脸埋进臂弯里,只露出一个通红的耳朵尖和一小截白皙的后颈。

  闷闷的声音从臂弯里传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近乎撒娇的别扭:“…骗子。你明明马上就要走了,又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说这些好听的有什么用…”

  “我会回来的嘛。”一心的声音很略带戏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像磐石一样落在莉莉安心上,“而且照理来说会经常回来的。”

  莉莉安埋在臂弯里的身体轻轻一颤。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但脸上已经没有了泪痕,只有一种混合着脆弱和倔强的神情。

  她看着他,血红的眼睛里映着晨光和他清晰的倒影。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担忧和期盼都吸进肺里,然后一字一顿,声音沙哑却清晰无比:“我的教堂,从来只在有你的地方。”她看着他,血红的眼中闪烁着晨光也无法比拟的火焰,“所以,先生…记得回来。回到…有我的地方。”

  “嗯。”一个简单却无比郑重的音节。

  阳光渐渐升高,变得有些灼热。星芒草的花苞似乎在这温暖的晨光中悄然舒展了一丝。两人又在草坡上坐了很久,没有太多言语,只是安静地分享着这片劫后余生的宁静与温暖。

  莉莉安偶尔会指着一只掠过水面的飞鸟,或是一朵形状奇特的云,低声嘟囔两句,一心则安静地听着,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直到日头偏西,将两人的影子在草坡上拉得很长很长。

  夜幕终于温柔地拥抱了苔木镇。新木屋教堂的窗子里透出温暖的橘黄色火光,隐隐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

  镇子一片安宁。

  在教堂后门最深的阴影里,一身作战装备的一心已经重新披上了那件pVS隐蔽斗篷,t-VIS护目镜反射着冷月幽微的光。他检查着腰间的装备,动作利落无声。

  莉莉安靠在门框内侧的阴影里,没有点灯。她身上还是那件亚麻色的粗布裙,只是外面披了一件奥利弗留下的旧外套御寒。

  她怀里抱着一个用干净粗布包裹好的小包,里面是几块镇上妇人硬塞给她的、新烤的、还带着余温的黑麦面包。

  她看着那个即将再次融入黑暗的身影,血红的眼睛在黑暗中异常明亮。她没有再流泪,也没有说告别的话。

  一心最后检查完毕,转身看向阴影里的她。护目镜下的目光沉静如水。

  莉莉安走上前,将怀里的面包包塞到他手中,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冰冷的手套。“路上吃。”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一心接过,沉甸甸的,带着食物的暖意和…她的温度。他点了点头。

  莉莉安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忽然踮起脚尖,飞快地凑近。只是用额头,极其轻柔地、如同羽毛拂过般,碰了碰他冰冷的护目镜边缘——那里,是他眼睛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她像受惊的小鹿般迅速退回了门内的阴影里,只留下一缕淡淡的、属于星芒草的微甜气息萦绕在一心鼻尖。

  一心在原地站了一秒,护目镜下的眸光似乎闪动了一下。

  然后,他转身,pVS斗篷在夜风中无声地扬起,整个人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通往镇外境的茫茫夜色之中。

  莉莉安站在门内的阴影里,直到再也看不到一丝他的踪迹。

  血红的眼眸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在黑暗中亮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