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旧人新院-《月照寒襟》

  从大庆殿那庄严肃穆、却暗流汹涌的氛围中脱身,踏入秋日汴京喧闹的市井,崔?竟有片刻的恍惚。金碧辉煌的宫殿,山呼万岁的朝拜,夏竦那看似关切实则冰冷的诘难,叶英台与包拯掷地有声的回护,还有官家那深不见底、最终一锤定音的目光,这一切,都如同隔着一层薄纱,虽真切,却带着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

  御赐的宅邸、升迁的恩荣,是荣耀,更是沉甸甸的枷锁与明晃晃的靶子。他知道,从此刻起,他正式踏入了帝国权力漩涡的最中心,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内侍省派来的小黄门恭敬地询问是否引路前往通济坊御赐的新宅,崔?却摆了摆手,只问明了大致方位,便道:“有劳中官,本官想先回旧居看看。”

  小黄门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掩饰过去,躬身道:“崔府尹请便,奴婢先行回宫复命。” 心中却暗道,这位新贵的开封府尹,倒是个念旧的。

  辞别内侍,崔?并未乘坐官轿,也未让那六名邕江军锐士跟随,只命他们先随老仆周安去通济坊宅邸附近寻个落脚处等候。他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需要一点烟火气,来冲淡那满身的朝堂寒冽。

  他信步而行,沿着熟悉的御街,转向那条记忆中的小巷——御龙坊。巷子依旧狭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侧是低矮的民房,偶尔有孩童嬉闹着跑过,带着最质朴的生机。这与方才金銮殿的恢宏,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越靠近那座小院,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许,心中竟生出几分近乡情怯般的悸动。那里,有他离京前最后的牵挂,有他在这座冰冷帝都中,仅存的一点家的味道。

  然而,刚拐过巷口,他便愣住了。

  小院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剥落的木门前,竟熙熙攘攘地站满了人!而且,都是熟人!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一身利落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的叶英台。她似乎也是刚到不久,正抱臂倚在门边,目光扫过巷口,恰好与崔?投来的视线撞个正着。两人刚刚才在朝堂上遥遥相望,此刻竟又在这陋巷重逢,都不由得微微一怔。

  叶英台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弧度,率先开口,声音依旧清越,却少了几分朝堂上的锋芒,多了些故人重逢的随意:“崔府尹,这升迁的速度,怕是连御街的快马都追不上了吧?刚出宫门,就急着回这寒舍?”

  崔?走上前,拱手还礼,脸上也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叶指挥使说笑了。英台兄不也是公务缠身,还有暇来此陋巷?”

  “听闻故人归,总要来看看。”叶英台语气平淡,目光却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仿佛在确认他是否安好,“何况,你这‘寒舍’,今日怕是热闹得很。”

  这时,一个圆滚滚的身影如同球一般从人堆里“滚”了出来,带着一阵风,不由分说地给了崔?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力道之大,让崔?踉跄了一下。

  “皓月!我的好兄弟!你可算回来了!想死哥哥我了!” 声音洪亮,带着商人特有的热情和一丝油滑,正是陶承良!他比几年前更显富态,面团团的脸上泛着红光,一身绸缎长衫价值不菲,但眼神里的那份真挚却未曾改变。

  崔?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无奈地笑道:“陶兄,你这欢迎的架势,倒是比汴京城的守军还猛些。”

  “哈哈!那是自然!”陶承良松开他,用力拍着他的肩膀,上下打量,“好!好!没缺胳膊少腿,就是瘦了,也黑了!南疆那鬼地方,真是委屈你了!不过如今好了!开封府尹!天章阁待制!啧啧,哥哥我脸上都有光!今晚望湖楼,我做东,不醉不归!谁不来谁是小狗!”

  他嗓门极大,引得周围人都笑了起来。这时,一个温润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子安,你且让皓月喘口气。”

  崔?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月白长衫、气质清雅的年轻公子含笑而立,正是他的至交好友王仲玉。王仲玉出身书香门第,家中多有在朝为官者,他本人却不好功名,偏爱诗酒书画,性情淡泊冷静。此刻,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是眼中带着久别重逢的欣喜。

  “仲玉兄。”崔?郑重拱手。

  王仲玉还了一礼,微笑道:“一别经年,皓月风采更胜往昔。南疆风霜,未能折你锋芒,反添沉毅,可喜可贺。” 话语简洁,却一语中的,充满知己间的懂得。

  这时,一个轻柔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干练气息的女声传来:“崔大哥,恭喜高升。”

  崔?转身,只见一位身着淡紫色襦裙、外罩同色比甲的女子盈盈而立。她年纪不过双十,容貌清丽,眉宇间却有一股寻常闺阁女子没有的英气与决断,正是陶承良的妹妹,如今执掌陶家商会半壁江山的陶婉言。当年崔?被没藏呼月追杀,重伤流落江宁,若非陶婉言出手相救,悉心照料,他早已命丧黄泉。此恩此情,重如泰山。

  崔?神色一肃,整理衣袍,竟对着陶婉言深深一揖:“婉言妹子,江宁救命之恩,皓月没齿难忘。今日再见,妹子已是商界翘楚,更令皓月敬佩。”

  陶婉言连忙侧身避开,上前虚扶,嗔怪道:“崔大哥这是做什么!折煞小妹了!当年之事,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况大哥吉人天相。你能平安归来,还立下不世之功,婉言心里不知多高兴。”她说着,脸颊微微泛红,眼中闪烁着真诚的光芒,“我就知道,崔大哥绝非池中之物,总有化龙之日。”

  寒暄过后,崔?的目光,终于越过众人,落在了最后面那几个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的身影上。

  最前面的是砚童!当年离京时还是个半大孩子,如今已蹿高了一大截,面容褪去了稚嫩,多了几分少年的清秀,只是那看着崔?的眼神,依旧充满了孺慕与依赖,嘴唇翕动着,想喊又不敢喊的样子。

  “砚童。”崔?唤他。

  “公子!”砚童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您可回来了!砚童……砚童日日都盼着您!”

  崔?心中酸涩,上前将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大了,也结实了。我不在,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砚童用力摇头,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在砚童身后,是一对宛如并蒂莲般的少女。姐姐如意,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眉眼精致,气质灵秀,虽穿着朴素的衣裙,却难掩那份日渐显露的芳华,她看着崔?,眼中含泪,嘴角却带着温柔的笑意。妹妹吉祥,还是那般憨态可掬,圆圆的脸上满是惊喜,看到崔?看她,立刻咧嘴傻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可爱得紧。

  “公子!”姐妹俩异口同声地唤道,再也抑制不住,如同乳燕投林般扑了过来,一左一右抱住了崔?的胳膊,将脸埋在他依旧带着风尘的衣袖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公子,您可算回来了!”

  “吉祥想死您了!呜呜……”

  如意虽也哭着,却还记着规矩,轻轻拉了拉妹妹的衣角,但自己也是舍不得松开手。

  感受着臂弯传来的温热和抽泣,看着这一张张熟悉而亲切的面孔,崔?那颗在朝堂上如同冰封的心,终于一点点融化,泛起真实的暖意。这里,没有算计,没有机锋,只有最纯粹的牵挂与喜悦。

  “好了,好了,都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崔?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带着一丝宠溺,“都进去说话吧,别在门口站着了。”

  众人这才簇拥着崔?,嘻嘻哈哈地进了小院。院子依旧狭小,却打扫得干干净净,那棵老槐树叶子已落了大半,更显疏朗。阳光透过枝桠洒下,光影斑驳,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陶承良是个闲不住的,立刻指挥跟着来的小厮从食盒里拿出早已备好的点心、干果、蜜饯,又张罗着烧水沏茶,小小的院子顿时充满了欢声笑语。他高声宣布:“都听好了!今晚酉时正,望湖楼,顶层的‘烟波阁’,我包了!给咱们的崔府尹接风洗尘!一个都不准缺席!”

  叶英台事务繁忙,略坐片刻,便起身告辞:“皓月兄,衙门里还有事,我先走一步。晚上望湖楼见。” 她行事干脆,说完对众人一拱手,便转身离去,背影飒爽。

  王仲玉和陶婉言也知崔?刚回,还需整理安顿,稍坐一会儿,说了些闲话,约好晚上再见,也相继告辞。陶承良本想多留,被妹妹瞪了一眼,才不情不愿地跟着走了,临走还再三叮嘱晚上一定到。

  热闹散去,小院恢复了宁静。只剩下崔?和砚童、如意、吉祥。

  午饭是简单的家常菜,却吃得格外香甜。席间,如意细声汇报着这几年的收支用度,吉祥则叽叽喳喳说着街坊邻里的趣事,砚童在一旁补充。崔?静静听着,感受着这久违的、平淡却真实的温馨。

  饭后,崔?吩咐砚童去坊市寻几个可靠的力夫来,准备搬家。官家御赐的宅院,不能不去住。而且,那座三进的大宅,也确实更适合他如今的身份和未来的可能面临的局面。

  砚童和如意、吉祥听说要搬去大宅子,都兴奋不已。吉祥更是拍手跳起来:“太好了!再也不用和姐姐挤一张小床了!”

  如意笑着戳了一下她的额头:“没规矩!在公子面前也敢胡说。”

  崔?看着她们,笑了笑:“去吧,收拾一下要紧的细软,粗重家具就不必带了,新宅想必一应俱全。”

  力夫很快找来,都是老实巴交的汉子。收拾停当,也不过几个箱笼,主要是崔?的书籍、文稿和一些旧衣。锁上小院的门时,崔?驻足回望了片刻。这里,承载了他落魄时的记忆,也见证了他离去时的决绝。如今离开,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住了。

  通济坊位于内城核心,紧邻皇城,环境清幽,道路宽阔整洁,高门大院林立,往来皆是车马华丽的官员或仆从。御赐的宅邸是一座标准的官宅,三进院落,青砖黛瓦,朱漆大门,门前有石狮镇守,气派非凡。

  推开大门,映入眼帘的是宽敞的影壁,绕过影壁,前院开阔,有倒座房可供门房、仆役居住。穿过垂花门,是精致的中院,正房、厢房、抄手游廊一应俱全,庭院中有假山盆景,虽已深秋,仍有几株松柏苍翠。再往后,是更为私密的后院,主屋高大,东西有厢房,院中有一小片竹林,秋风拂过,沙沙作响,更显幽静。

  砚童、周安和如意、吉祥都看呆了。他们何曾见过如此宽敞华丽的宅子?

  “公子……这……这以后就是咱们的家了?”吉祥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圆圆的。

  如意也难掩激动,但她更细心,已经开始规划哪里该打扫,哪里该添置东西。

  崔?环视一圈,心中对官家的用意更深了几分了然。这不仅是赏赐,更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和期望。

  他沉吟片刻,安排道:“周伯,你和砚童,还有那六位邕江军的兄弟,就住在前院厢房,也好照应门户。后院……如意,吉祥,你们随我住到后院厢房来,方便伺候。”

  前院宽阔,需要周安和砚童打理,更需要那六名军士护卫。而后院是主家私密之地,让如意吉祥这两个丫头住进来,既是信任,也是怜惜她们年纪渐长,需有个更安稳清净的住处。

  吉祥一听,立刻欢呼起来:“公子真好!后院好漂亮!”她心思单纯,只觉得能住进这么好的地方,欢喜不已。

  如意却是微微一怔,随即脸上泛起红晕,眼中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感激之色。她深知这意味着什么,公子这是将她们真正视作了身边亲近之人,而非普通婢女。她敛衽深深一礼,声音微颤:“谢公子恩典。”

  周安和砚童也无异议,前院房间众多,足够他们和军士们居住,而且护卫主人本是他们的职责。

  暂时安顿下来,各自寻了房间放置简单的随身行李。偌大的宅院,因初来乍到,显得有些空荡寂寥。

  崔?看了看天色,夕阳已沉下大半,天际泛起瑰丽的晚霞。他想起陶承良的宴约,便对如意吉祥道:“你们今日也累了,早些休息。缺什么用度,明日我再带你们去市集采买。今晚我需去望湖楼赴宴。”

  吉祥乖巧点头:“公子早些回来。”

  如意则细心地问道:“公子可要换身衣裳?奴婢去准备热水?”

  “不必麻烦了,就这样去吧。”崔?摆摆手,整理了一下因搬家略显褶皱的袍服。

  走出这座崭新却陌生的宅院,回头望去,朱门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