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开封府尹-《月照寒襟》

  庆历六年的秋日,天高云淡,阳光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疏疏朗朗地洒落下来,为汴京城的万千屋瓦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然而,这光落在开封府衙门前那对昂首怒目、象征着司法公正与明辨是非的石獬豸上时,却未能驱散其爪下石基缝隙里悄然滋生的、幽暗的青苔。那青苔,如同岁月与积弊共同书写的隐秘注脚,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帝国京畿最高行政官署所承载的沉重与复杂。

  辰时正,坊门甫开不久,御街上车马行人尚稀。一列车驾在清脆的马蹄声中,稳稳停在了开封府衙正门前的空地上。车驾算不上奢华,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肃穆之气。老仆周安熟练地勒住缰绳,六名身着轻甲、腰佩利刃的邕江军锐士无声地分列两侧,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四周,周身散发着一股与汴京繁华格格不入的、从沙场血火中淬炼出的凛冽煞气。引得几个早起路过的百姓纷纷侧目,低声交头接耳,猜测着车中人的身份。

  车帘掀起,崔?躬身下车。他今日穿着一身深绯色的五品官服,腰束银带,悬着银鱼袋,代表着其寄禄官“户部员外郎”的品阶。虽非象征三品以上高官的紫色袍服,但这深绯色穿在他清瘦挺拔的身上,衬着那张因南疆风霜而略显清癯、却更显棱角分明的面容,竟透出一种远超年龄的沉稳与威仪。阳光落在他肩头,官袍上织锦的暗纹隐约流转,仿佛有暗涌流动。

  他站定,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座气象森严的官署。朱漆大门紧闭,门前石阶光洁,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历经无数风雨洗礼的沧桑感。

  早已得到消息的开封府一众属官胥吏,按品级高低,黑压压地列队候在门外。见到崔?下车,在一位面容古板、年约五旬的老者带领下,齐齐躬身行礼,声音虽因人数众多而略显参差,却透着官场特有的、程式化的恭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恭迎府尹老爷上任!”

  崔?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并未多言。在引班小吏的躬身引导下,他迈步踏上那被无数双官靴磨得光润如镜的石阶。脚步声在清晨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随着他一步步登上台阶,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被两名衙役缓缓推开,发出沉闷的“吱呀”声,仿佛开启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门内,是深邃的廊庑和高悬“明镜高悬”匾额的森严正堂。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墨锭、纸张以及隐隐约约的权力与案牍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正堂之内,庄严肃穆。巨大的公案以坚硬如铁的紫檀木制成,案后椅背高耸,雕刻着獬豸怒目圆睁的纹样,象征着执法的公正与无情。香炉中升起袅袅青烟,让空气平添几分虚幻与凝重。

  崔?于公案后安然落座,目光再次缓缓扫过堂下按文左武右排列的府衙主要属官。这些人,将是他未来治理京畿最重要的臂助,也可能……是最大的阻碍。

  仪式由那位站在文官班列最前方的老推官主持。他便是推官赵思齐,面色沉静,声音平板无波,依制唱喏,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尺子量过:

  “卑职开封府推官赵思齐,率府衙六曹参军、左右军巡使、三院主事及一众属官,拜见府尹大人!”

  赵思齐率先出列,躬身长揖,姿态无可挑剔。他低垂的眼帘掩去了眸中大部分情绪,但崔?仍能捕捉到那深处一闪而过的、老于官场的精芒与审视。此人是夏竦门生,在开封府经营多年,关系盘根错节,是府中旧有势力的代表人物。

  “下官左军巡使孟川(右军巡使孙立),参见府尹!” 两位军巡使紧接着抱拳行礼,声若洪钟。孟川身材魁梧,面容硬朗,目光在崔?身上一扫而过,带着武人特有的直接与打量。孙立则稍显文弱,但眼神灵动,观察着崔?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似乎想从中读出些什么。

  接着,是六曹参军依次出列禀报:

  功曹参军(掌官员考课、选举):言辞谨慎,语多模糊,似不愿多言。

  仓曹参军(掌仓廪、度量):目光游移,额角微见汗渍,不敢与崔?对视。

  户曹参军(掌户籍、赋税):面带苦色,眉头深锁,似有难言之隐,欲言又止。

  兵曹参军(掌军防、驿传):神色肃然,身姿挺拔,回话简洁有力,姿态相对端正。

  法曹参军(掌刑狱、诉讼):眉头紧锁,面对崔?的目光,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堂外堆积的卷宗箱,忧心忡忡之色溢于言表。

  士曹参军(掌工程、津梁):面无表情,回话机械,如同泥塑木雕,看不出喜怒。

  最后是司录司主事(掌文书档案)及左右厅官员,人数众多,大多低眉顺眼,将自己隐藏在人群之中。

  堂下寂静,唯有香烟袅袅。崔?端坐其上,将众人神态尽收眼底,如同冷静的猎手在观察领地内的生灵。他并未立即训话,只是沉默着,任由那无形的、来自于权力顶端的威压,在寂静中无声地弥漫、扩散。一些资历较浅的官员,已开始感到呼吸不畅,额上渗出细汗。

  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片刻后,他方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稳定,每一个字都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每个人心头激起涟漪:

  “本府崔?,蒙圣恩,权知开封府事。今日与诸位同僚初见,望日后,同心协力,共理京畿。上,不负君恩;下,不愧黎民。”

  话语极其简洁,没有新官上任例行的慷慨激昂,也没有刻意笼络人心的温言软语,只有一种沉静如水的坚定与不容置疑的决断。这反而让堂下一些老于官场的属官心中更是一凛。这位年轻的府尹,似乎并不按常理出牌。

  简单的见面仪式完毕,崔?并未如寻常新官那般,立即升堂问事,或是召集心腹密议。他做出了一个出乎许多人意料的决定——要即刻巡视府衙各处廨署。

  在赵思齐等主要属官的陪同下,崔?离开了森严的正堂,步入了府衙的日常运转区域。

  他先看了六曹办事的廨署。功曹房内,书吏们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案牍之间,抄写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墨汁和陈旧纸张的味道,忙碌中透着一股僵化的沉闷。仓曹房外,算盘珠碰撞的急促声响如同雨打芭蕉,隐约可闻里面传来压低声音的争论。户曹房里更是拥挤,几个前来办理田产过户的百姓面带焦灼,而值守的胥吏却态度倨傲,办事拖沓,令人观之蹙眉。

  行至法曹所在的独立院落,景象更令人心惊。只见廊檐下、甚至院中空地,都杂乱地堆放着大量的卷宗木箱,一些箱子上面落满了灰尘,显然久未动过。崔?随手翻开最上面一箱的一份卷宗,是去岁一桩普通的民间田土纠纷案,案卷记录粗糙,关键证据缺失,至今悬而未决。法曹参军连忙上前,面露难色地解释:“府尹明鉴,京畿百万生民,此类诉讼每日繁多,法曹人手实在不足,故而积压……”

  崔?面无表情,合上卷宗,指尖却已沾了一层明显的薄灰。他没有说话,但那股无声的压力,让法曹参军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讷讷不敢言。

  他又特意去看了存放档案重地的架阁库。库房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墨和淡淡霉味混合的、令人不适的气息。书架林立,卷帙浩繁,本该分类清晰,此刻却显得有些凌乱,不少卷册摆放歪斜,更有几处书架明显空出一大块,似是被人批量取走却未曾归还登记。司录司主事跟在一旁,额角已见冷汗,支吾着说正在加紧整理编目。

  最后,他来到府衙后院的仓库区。仓曹参军有些紧张地打开一间粮库,里面粮食储备从数量上看尚可,但走到角落,崔?伸手探入几个麻袋,指尖传来潮湿粘腻的触感,显然已有部分谷物受潮变质。另一间存放官物器皿的库房,崔?随口抽点了登记册上的几样物品,与实际库存一对,竟有两三样对不上号,要么数量有差,要么品相不符。仓曹参军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

  这一路行来,崔?话很少。大多数时间,他只是沉默地看,冷静地听,敏锐地观察。开封府这架维系帝国京畿运转的核心机器,看似仍在按部就班地运行,但其下的锈蚀、滞涩、人浮于事、乃至被蛀空的隐患,已在这看似平常的巡视中,初露端倪。跟在他身后的一众属官,心情各异,有人忐忑,有人观望,有人暗自冷笑,都在小心翼翼地揣测着这位年轻府尹下一步会如何动作。

  巡视完毕,回到正堂,崔?并未歇息,立即下令召集所有六品以上属官议事。

  众人再次齐聚堂下,气氛比初次见面时更加凝重。

  崔?没有半句寒暄客套,目光如电,扫过众人,直接下达了上任后的第一道严令,声音清晰,不容置疑:

  “其一,各曹、司、院,主官负责,限三日内,将目前经手的所有公文、案卷,无论已结、未结,全部整理造册,详细注明事由、进度、责任人,呈报本官案头,不得遗漏!其中,积压逾月之案件、事务,需单独列出详细清单,并附上未能及时办理的缘由说明,十日之内,必须完成!”

  此言一出,堂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细微的吸气声和骚动!三日整理所有现行文书,十日厘清积压陈案?这时限何其严苛!这意味着许多人要焚膏继晷、日夜赶工,更意味着许多被刻意拖延、模糊处理、甚至意图掩盖的问题,将在这雷霆手段下,无所遁形!这是要直接掀开盖子,看看底下到底藏着多少脓疮!

  “其二,”崔?的目光如同实质,掠过脸色发白的仓曹参军和眉头紧锁的法曹参军,“法曹、仓曹,事务繁剧,积弊尤深。着你二人之副手,即日起,暂调至本官签押房听用,协助整理刑狱、仓廪之要务文书,以便本官能尽快熟悉情形,厘清头绪。”

  这话听起来是体恤下属,分担压力,实则是明升暗降,更是直接插手两个最关键部门的核心事务,进行监视与制衡!被点名的两位参军脸色再变,尤其是那仓曹参军,几乎站立不稳,冷汗涔涔而下,却只能与法曹参军一同躬身,声音干涩地领命:“卑职……遵命。” 赵思齐站在班列前方,古井无波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迅速平复。

  “其三,”崔?看向负责具体事务的三院主事,“自明日起,每日辰时末,本官将抽出一个时辰,于二堂依次听取尔等详细汇报所辖事务。当前,漕运延误、坊市治安、物价异常波动、火灾防范诸事,乃维系京畿稳定之重中之重,需有详实数据、具体案例、应对之策,不得虚言搪塞,敷衍了事!”

  他的话语条理清晰,目标明确,直指要害,没有丝毫赘言,更无初来乍到者常有的怯懦或试探。一股雷厉风行、明察秋毫、不容欺瞒的强势气息,已然如同无形的大网,笼罩了整个正堂。

  属官们面面相觑,不少人背后已渗出冷汗。这位新任府尹,年纪虽轻,手腕却如此老辣凌厉!他并非一味强横立威,而是精准地抓住了府衙运行的关键节点与积弊所在,甫一上任,便以整顿吏治、清理积案为突破口,直接切入核心,打乱了所有人预期的步调。

  接见结束后,属官们各自散去,不少人步履匆匆,面色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慌乱。空旷森严的大堂内,香炉青烟依旧袅袅,只剩下崔?一人。

  他并未立即离开,而是缓步走到堂前,负手而立,目光穿透敞开的堂门,望向庭院中那棵历经风霜、却依旧苍劲挺拔的古柏。秋日的阳光透过虬曲的枝干和开始泛黄的叶片,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明暗交错的光影。

  这光影,如同这汴京城内错综复杂的势力纠缠,如同这开封府中微妙难测的人心向背。

  案牍积尘,账目存疑,属官心思各异,夏竦党羽窥伺在侧……这开封府尹的座椅,果然如预想中那般烫手,甚至更为棘手。

  但他既已坐下,便再无退路可言。

  一阵秋风穿过廊庑,卷起几片落叶,也带来了远处御街上隐约的、属于帝都的喧嚣与活力。崔?深吸了一口带着秋凉和淡淡烟火气的空气,眼神重新变得如同磐石般坚定、锐利。

  这京畿之地的第一把火,已然被他亲手点燃。接下来,便是要看这风,将往哪个方向吹,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而他要做的,便是在这纷繁复杂的风浪中,辨明方向,稳住船舵,拨开迷雾,将这沉积已久的污浊与滞涩,一点点地涤荡干净。

  路,才刚刚开始。且长,且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