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冷巷-《一天一个短篇虐文故事》

  第二天清晨,苏婆子是被冻醒的。偏房的窗户纸破了个洞,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落在她脸上,像细小的冰碴子。她挣扎着坐起身,胸口的闷痛比昨夜更甚,每喘一口气都带着牵扯般的疼。

  炕是凉的,稻草硬邦邦地硌着骨头。她摸了摸肚子,空空荡荡的,昨天那点糙米早就消化干净了。西屋传来王桂香哄虎子的声音,夹杂着碗碟碰撞的脆响,想来是在给孩子喂早饭。

  苏婆子裹紧棉袄,扶着墙慢慢挪到门口。她想等二儿子出来,再求他让自己去镇上找大儿子,可等了许久,西屋的门始终没开。倒是东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四儿子苏四郎和五儿子苏五郎揉着眼睛出来,两人都穿着浆洗得还算干净的棉袄,脸上带着没睡醒的不耐烦。

  “娘,火呢?”苏五郎跺了跺脚上的雪,嗓门敞亮,“冻死了,赶紧烧点热水洗脸。”

  苏婆子连忙应声:“就去,就去……”她转身要往厨房走,却被苏四郎一把拉住。

  “等等,”苏四郎斜着眼看她,“你昨天是不是又跟二哥二嫂要钱了?”

  苏婆子一愣,摇了摇头:“没有……我就是说想抓副药……”

  “抓药抓药,就知道抓药!”苏五郎不耐烦地打断她,“家里的钱都给你填药罐子了,我们哥俩啥时候才能娶媳妇?”

  “我没……”苏婆子想辩解,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在这些半大的儿子眼里,她的病早就成了拖累。

  苏四郎嗤笑一声:“娘,不是当儿子的说你,你也该懂事点。二哥二嫂带虎子不容易,我们哥俩也得攒钱,你就别老想着花钱了。”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个干硬的窝头,掰了一半递给苏五郎,自己捧着另一半啃了起来。

  窝头的麦香飘进苏婆子鼻子里,她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她看着那两个低头啃窝头的儿子,喉咙发紧——那是她去年秋天用攒了半年的粗粮面蒸的,本想留着冬天给他们当干粮,如今却连一口都轮不到自己。

  “四郎,五郎,”她声音发颤,“娘……娘饿……”

  苏五郎头也没抬:“饿了自己找吃的去,厨房不是有昨天剩下的米汤吗?”

  “昨天的米汤……”苏婆子想起王桂香把她的糙米抓走大半,嗫嚅道,“早就没了……”

  “那我们也没办法。”苏四郎摊了摊手,啃完最后一口窝头,拍了拍手上的渣子,“我们哥俩就这两个窝头,自己都不够吃。”

  两人说完,转身就往外走,说是要去村头的赌场碰碰运气。苏婆子看着他们的背影,那背影挺拔结实,像极了年轻时的老头子,可心肠却硬得像这寒冬里的石头。

  她扶着墙,慢慢挪到厨房。灶是冷的,锅里空空如也,连点米汤的痕迹都没剩下。王桂香大概是怕她偷吃,连锅都刷得干干净净。

  苏婆子蹲在灶台前,看着那口黑黢黢的锅底,眼泪又下来了。她想起五儿子小时候,得了场急病,高烧不退,她背着他走了几十里山路去求医,一路上摔了无数跤,膝盖磨出了血,可她没敢停。那时候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儿子有事。

  可现在,她这个当娘的饿了,儿子却连半个窝头都不肯给。

  寒风从厨房的门缝钻进来,吹得她打了个寒颤。她咬了咬牙,决定不等二儿子了,自己去镇上找大儿子。或许大郎见她实在可怜,能给她点吃的,再给点钱抓药。

  她回偏房找了根磨得光滑的木杖,那是老头子生前用的,如今成了她走路的依靠。她又把那件最厚的破棉袄裹紧,虽然里面的棉絮早就板结了,可总比没有强。

  出门时,她特意绕开西屋的窗户,怕被王桂香看见又要挨骂。雪还在下,院子里的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每走一步都很费劲。她扶着木杖,一步一步挪出院子,踏上了通往镇上的路。

  去镇上的路有十里地,平时年轻人大步流星一个时辰就能到,可对苏婆子来说,却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路。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她眯着眼睛,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胸口的疼越来越厉害,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

  路上偶尔有行人和马车经过,谁也没注意这个在风雪中艰难挪动的老婆子。有个赶车的老汉认出了她,勒住马问:“苏婆子,这么大的雪,你往镇上跑啥?”

  苏婆子喘着气说:“找……找大郎……”

  老汉叹了口气:“大郎那小子现在眼里只有钱,你去了也是白去。快回去吧,这天多冷。”

  苏婆子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是拄着木杖,继续往前走。她心里还存着一丝希望,那是她年轻时用奶水和血汗喂大的希望,她舍不得就这么放弃。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镇上的轮廓终于出现在雪幕中。苏婆子的脚早就冻僵了,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棉袄被风雪打透,贴在身上,冷得刺骨。她扶着墙根歇了歇,看见大儿子苏大郎的杂货铺就在前面不远处,门口挂着个褪色的幌子,在风雪中摇摇晃晃。

  她攒了攒力气,慢慢挪到铺子门口。铺子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她推开门,一股暖空气夹杂着脂粉香扑面而来——那是大儿媳李秀莲身上的味道。

  “大郎……”她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正在算账的苏大郎抬起头,看见是她,脸上的笑容立刻没了,眉头皱了起来:“娘?你怎么来了?”

  李秀莲也从里屋走出来,手里还拿着块绣了一半的帕子,看见苏婆子这副模样,嫌恶地撇了撇嘴:“娘,你这是咋了?满身的雪,快出去抖抖,别把店里的地弄脏了。”

  苏婆子没动,只是看着苏大郎,嘴唇哆嗦着:“大郎,娘……娘难受,想抓副药……还有,娘饿……”

  苏大郎放下算盘,站起身:“娘,不是儿子说你,昨天你刚来过,我不是给了你半碗米吗?怎么又来要钱?”

  “那米……被你二弟媳妇拿去给虎子熬汤了……”苏婆子的声音越来越低,“我这病……实在扛不住了……”

  “又是药钱!”李秀莲抢过话头,双手叉腰,“娘,你当我们家是开银库的?大郎每天起早贪黑挣点钱容易吗?既要进货,又要顾着这个家,哪有闲钱给你抓药?再说了,你那病就是老毛病,挺挺就过去了,瞎花钱干啥?”

  “我没瞎花钱……”苏婆子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真的难受……”

  “行了行了,”苏大郎不耐烦地挥挥手,从怀里摸出两个铜板,扔在柜台上,“拿着这钱,买点窝头吃,赶紧回去吧。别在这儿耽误我做生意。”

  两个铜板,连一副最便宜的草药都买不起,顶多能买一个窝头。苏婆子看着那两个躺在柜台上的铜板,像两块冰冷的石头,砸得她心口生疼。

  她想起大郎小时候,有一次跟人打架,被打得鼻青脸肿,回来抱着她的腿哭。她心疼得不行,把家里仅有的两个鸡蛋煮了给他吃,自己一口没舍得尝。那时候的大郎,抱着她的脖子说:“娘,等我长大了,一定让你天天吃鸡蛋。”

  可现在,他连一副救命的药都不肯给她买。

  “大郎,”苏婆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娘真的快不行了……你就给娘抓副药吧……”

  “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苏大郎的火气上来了,上前一步,指着门口,“赶紧走!再在这儿闹,我就不客气了!”

  李秀莲也在一旁帮腔:“就是!别以为你是长辈就能胡来!我们可没义务养着你这个药罐子!”

  苏婆子看着眼前这对夫妻,他们的脸在暖烘烘的屋子里显得那么陌生。她突然觉得很累,累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慢慢弯下腰,捡起那两个铜板,紧紧攥在手里,那冰凉的触感透过粗糙的掌心,一直凉到心里。

  她没再说一句话,转身走出了杂货铺。门外的风雪更大了,卷着她单薄的身影,像要把她吞没。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回二儿子家?那里没有她的一口热饭,只有冷言冷语。留在镇上?她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她拄着木杖,漫无目的地走在冷清的巷子里。巷子里积了厚厚的雪,没人清扫,只有她一个人的脚印,歪歪扭扭地向前延伸。寒风像刀子一样刮着她的脸,她的手脚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胸口的疼痛让她几乎喘不上气。

  她走到一个墙角,实在走不动了,就慢慢蹲下来,把脸埋在膝盖里。两个铜板被她攥得紧紧的,硌得手心生疼。她想起五个儿子小时候围在她身边的样子,想起老头子在世时,虽然穷,可晚上睡觉总能给她焐脚。那时候的日子苦,可心里是暖的。

  可现在,日子好像好过了,儿子们都长大了,她却成了这条冷巷里没人要的老婆子,像块路边的石头,谁见了都想踢一脚。

  雪越下越大,落在她的头上、肩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像给她盖了层白毯子。她觉得越来越冷,意识也开始模糊,好像看见老头子笑着朝她走来,说:“老婆子,跟我回家吧,家里暖和。”

  她想笑,却笑不出来,眼泪混着雪水,从眼角滑落,很快就结成了冰。

  不知过了多久,巷口传来一阵喧哗,是几个半大的孩子在堆雪人。有个孩子瞥见墙角的苏婆子,拉了拉旁边的伙伴:“你看,那有个要饭的老婆子。”

  另一个孩子拿起手里的雪球,朝她扔了过去:“让她走,别在这儿碍事!”

  雪球砸在苏婆子的背上,她却没动。孩子们觉得没意思,又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巷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风雪呼啸的声音。苏婆子蜷缩在墙角,像一只被遗弃的猫,在无边的寒冷和绝望中,慢慢闭上了眼睛。她不知道,这冷巷里的绝望,还不是尽头,更刺骨的寒意,正在家里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