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青史骨痕-《一天一个短篇虐文故事》

  于氏婆媳合葬的第三十年,于忠已是须发皆白的老者。他不再担任刑狱司主事,每日里最常做的事,便是搬把竹椅,坐在周青墓前的老柏树下,晒晒太阳,看看远处渠水悠悠。

  这日午后,一个背着书箧的年轻书生,沿着田埂走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眉目清朗,走到墓前,对着“于氏婆媳之墓”的石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于忠眯着眼打量他,见他起身时,从书箧里取出一卷泛黄的竹简,小心翼翼地展开,对着碑文轻声诵读起来。那文字古奥,却依稀能辨出“东海孝妇”“白血冲天”“大旱三年”的字样。

  “后生,你读的是哪部书?”于忠开口,声音苍老却清晰。

  书生转过身,对着于忠拱手行礼:“晚辈乃鲁国儒生,师从孔氏后人。此乃刘向先生所编《说苑·贵德》,其中记载了东海孝妇之事,晚辈读罢心有所感,特来祭拜。”

  于忠点点头。这些年,常有游学的书生来此,或吟诗作赋,或考证史实,他早已习惯。只是“刘向”二字,让他想起苏文当年写的《东海烈女传》,那卷早已泛黄的纸页,如今被他妥帖地收在匣子里,视作传家宝。

  “你可知那孝妇的名字?”于忠问。

  书生愣了愣,摇摇头:“《说苑》中只称‘东海孝妇’,未言其名。晚辈翻遍《春秋》《左传》,也未得详载。”

  于忠笑了,指了指石碑:“她叫周青。”

  “周青?”书生眼睛一亮,连忙从书箧里取出另一卷书,翻看片刻,“晚辈曾在班固先生的《汉书·于定国传》中见过此名!书中说‘东海有孝妇,少寡,亡子,养姑甚谨……姑告吏曰:妇杀我。吏捕孝妇,孝妇辞不杀姑。吏验治,孝妇自诬服。具狱上府,于公以为此妇养姑十余年,以孝闻,必不杀也。太守不听,于公争之,弗能得,乃抱其具狱,哭于府上,因辞疾去。太守竟论杀孝妇。郡中枯旱三年’……原来,她便是周青!”

  于忠静静听着,这些记载,与他所知的周青,何其相似。只是史书的笔墨太简,三言两语,便写尽了一个女子的一生,写尽了那场惊天的冤屈,却写不出她缝补时的指尖冰凉,写不出她挖野菜时的饥饿眩晕,写不出她临刑前那声泣血的哭喊。

  “后生,”于忠缓缓道,“史书里的字,是骨头。可骨头里的肉,得用心去品。”

  书生似懂非懂,却将“周青”二字郑重地记在竹简上。他在墓前待了三日,每日里都诵读史书,记录村民们口耳相传的周青琐事,临走时,对着于忠深深一揖:“晚辈明白了。周青姑娘的故事,不止在史书中,更在这土地里,在人心间。”

  于忠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想起很多年前,苏文也是这般,带着纸笔,走遍东海郡的角角落落,只为还原一个真实的周青。

  岁月流转,又是百年。

  东海郡的水渠依旧流淌,于氏婆媳的墓前,松柏愈发苍劲。历任官员依旧会来祭拜,只是他们手中的祭品,从简单的蔬果,变成了精致的香烛;他们口中的“公道”,也渐渐成了官场的仪轨,少了几分真切的敬畏。

  直到东晋年间,一位名叫干宝的史学家,来到东海郡。他听闻周青之事,不满足于史书记载的简略,便寻访老者,搜集传闻,将那些白血冲天、十月飞雪的细节,一一记录下来,收入《搜神记》中,并明明白白地写下“孝妇名周青”。

  他在文中写道:“周青死后,郡中枯旱三年。后太守至,于公具言其事,太守乃杀牛祭孝妇冢,天立大雨,岁熟。”

  那些曾被视作“妖异”的细节,在他笔下,成了冤屈感天动地的佐证。周青的故事,不再只是史书里冰冷的案例,而有了几分传奇的温度。

  又过了数百年,到了元代。

  一位名叫关汉卿的剧作家,在《搜神记》的记载中,读到了周青的故事。他被那“血溅白练、六月飞雪、大旱三年”的情节深深震撼,又联想到自己所处的世道,贪官横行,冤狱遍地,心中感慨万千。

  他提笔写下《感天动地窦娥冤》。戏中的窦娥,与周青有着相似的命运:年轻守寡,孝顺婆母,却被诬陷杀人,临刑前立下三桩誓愿——血溅白练、六月飞雪、亢旱三年。

  戏文唱道:“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这呐喊,穿越了千年,与当年周青临刑前的哭喊,何其相似。

  只是,窦娥是戏文里的烈女,而周青,是东海郡泥土里的骨。

  这一年,东海郡来了位新上任的知府。他是关汉卿的戏迷,赴任前刚看完《窦娥冤》,得知东海郡便是周青的故乡,特地绕道来于氏婆媳墓前祭拜。

  他站在碑前,看着那“于氏婆媳之墓”六个字,又想起戏文中窦娥的冤屈,忽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窦娥的骨头,是周青的啊。”他喃喃道。

  守墓的老者,是于忠的后人,听了这话,只是笑了笑,指了指渠边那块早已被青苔覆盖的旧碑:“戏文会变,名字会变,可这冤屈的疼,是变不了的。”

  知府深以为然,对着墓碑深深一拜。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墓前的松柏上,洒在渠边的旧碑上,也洒在远处田埂上劳作的百姓身上。他们或许不知道周青是谁,不知道窦娥是谁,可他们知道,这土地上,曾有过不屈的灵魂,曾有过被偿还的公道。

  而那些记载着周青故事的史书、笔记、戏文,就像渠里的水,流淌在时光里,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人的良知。

  青史留痕,不是为了让她成为传奇,而是为了让每一个读到她故事的人,都能在心里,为“公道”二字,留一块干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