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手术同意书-《一天一个短篇虐文故事》

  签字的笔尖在纸上悬了很久,油墨在“林微言”三个字的位置洇出一个小小的黑圈,像块洗不掉的污渍。

  护士第三次催促时,林微言才猛地攥紧笔,用力划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破纸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在安静的医生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想好了?”主刀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术后并发症的风险我再强调一次,感染、排异、长期肾功能损伤……这些都可能发生。”

  林微言没说话,只是把那张薄薄的纸推了回去。纸上的每一条风险提示都像蛇,盘踞在她眼前——可她没得选。林建国已经在公司楼下守了第五天,举着的纸牌被雨水泡得发软,“不孝女”三个字却依旧扎眼。昨天她收到房东的短信,说“邻居投诉影响不好,你还是搬走吧”。

  连容身的角落,都快要被他们挤没了。

  “家属呢?需要家属也签字。”医生问。

  “没有家属。”林微言的声音发哑。

  医生愣了一下,没再追问,只是在表格上标注了“患者自愿,无家属陪同”。

  走出办公室时,走廊尽头传来张梅的笑声。林微言下意识地躲进安全通道,透过门缝看到张梅正拉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说话,手里拎着个精致的果篮。

  “王医生,真是麻烦您了,我们家小雪就拜托您了。”张梅笑得满脸堆肉,“她男朋友托人从国外带了点补品,您看……”

  “张阿姨客气了,林雪是我们医院重点关注的病人,肯定会尽力。”王医生的声音透着熟稔,“配型成功就是好事,手术成功率很高,您放心。”

  “放心放心,主要是那个……”张梅压低声音,“捐肾的是她姐姐,毕竟不是亲的,术后恢复您多上点心,别出什么岔子影响小雪……”

  后面的话越来越模糊,林微言却听得浑身发冷。原来在她们眼里,她的身体只是个“供体”,她的死活,从来不在他们的考量范围里。

  她悄无声息地退回去,沿着楼梯往下走。消防通道的窗户没关,冷风灌进来,吹得她打了个寒颤。窗外的玉兰花开了,白得像纸,让她想起妈妈那件蓝布旗袍上绣的花。

  手术前一晚,林微言在病房里待到很晚。护士送来的病号服放在床头,蓝白条纹,像囚服。她摸出手机,翻到刘婶的号码,想打个电话,指尖悬在屏幕上,最终还是按灭了。

  不能让刘婶担心。

  她点开相册,里面只有两张照片。一张是妈妈和奶奶的合影,另一张是她在服装厂门口拍的,穿着工装,背景是灰蒙蒙的厂房,脸上却带着笑——那是她拿到第一个月工资那天拍的。

  原来这些年,她连一张像样的照片都没留下。

  凌晨三点,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林建国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保温桶,身影在走廊灯光下显得格外佝偻。

  “还没睡?”他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你张阿姨炖了点鸡汤,你喝点,补补身子。”

  林微言没动。

  “微微,”他在床边坐下,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当年……是爸对不起你。录取通知书的事,我后来想了很久,是我糊涂,被猪油蒙了心……”

  这是他第一次道歉。林微言看着他鬓角的白发,突然觉得很陌生。这个男人,曾经是她眼里的天,后来变成了扎在她心上的刺,现在,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笨拙地试图弥补。

  可弥补有什么用呢?她被偷走的十几年,被毁掉的人生,被碾碎的希望,能补回来吗?

  “手术费……我和你张阿姨把老房子卖了,够。”他絮絮叨叨地说,“等你好了,我给你租个大点的房子,找个好点的工作……”

  “不用了。”林微言打断他,“我们说好的,做完手术,就两清了。”

  林建国的嘴唇动了动,没再说什么,只是打开保温桶,把鸡汤倒进碗里,递到她面前。鸡汤的香气弥漫开来,带着一股熟悉的味道——是妈妈以前常给她炖的那种,放了当归和枸杞。

  林微言别过头,眼眶发烫。

  “喝点吧,对身体好。”他把碗又往前递了递,手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变形得厉害。

  林微言接过来,小口喝着。汤很烫,烫得她喉咙发疼,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混在汤里,又苦又涩。

  手术当天,林微言被推进手术室时,看到了林雪的病房。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却在和旁边的护士说笑,手指上戴着枚钻戒,闪得人眼睛疼——想必是她那个富二代男朋友送的。

  两人的目光在走廊里相遇。林雪的眼神里没有感激,没有愧疚,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傲慢,仿佛林微言捐肾给她,是天经地义。

  林微言闭上眼睛,任由护士把她推走。

  麻醉剂注入身体时,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妈妈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教她写“微言”两个字,阳光透过树叶落在纸上,把字迹照得暖暖的。

  “微微,‘言’是说话,‘微’是细小,妈妈希望你以后能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声音小一点,也要活出自己的样子。”

  妈妈,我好像……没能做到。

  意识彻底模糊前,她仿佛听到了蝉鸣,聒噪得像那个夏天。

  不知过了多久,林微言在剧痛中醒来。腰侧像被生生剜掉了一块,每动一下都疼得钻心。病房里空荡荡的,只有仪器滴答作响。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床脚,暖烘烘的,却照不进她心里的寒意。

  她摸了摸腰侧的绷带,厚厚的,像裹着块冰。那里曾经有一个健康的肾,是她身体的一部分,现在,它在另一个人身上,维持着那个偷走她人生的人的生命。

  护士进来换药时,说:“你妹妹手术很成功,已经醒了,她家人在那边陪着呢。”

  “嗯。”林微言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

  “你家人呢?怎么没人来照顾你?”护士有些诧异。

  “他们忙。”

  护士叹了口气,没再多问,只是给她换完药,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

  林微言看着天花板,突然觉得很可笑。她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忍受着术后的剧痛,而那个受益者,正被全家捧在手心里呵护。这就是她用一个肾换来的“两清”?

  术后第三天,张梅来了一趟。手里拎着个果篮,放下就走,连句客套话都没说,临走前还瞥了一眼床头柜上没动过的饭菜,撇着嘴说:“医院的饭就是不行,回头让你爸给你带点好的。”

  转身就进了隔壁林雪的病房,里面很快传来她夸张的笑声:“小雪真厉害,刚做完手术就有胃口了……”

  林微言闭上眼,把脸埋进枕头里。疼,到处都疼,腰侧的伤口在疼,心里的伤口更疼。

  林建国倒是每天都来,送点吃的,坐一会儿就走。他很少说话,只是看着她,眼神复杂。有一次,他欲言又止地说:“小雪男朋友……想给你点补偿,你看……”

  “不用。”林微言打断他,“我不是卖肾。”

  “我知道,我知道……”他搓着手,显得有些尴尬,“就是……一点心意。”

  “我的心意,你们早就欠着了。”

  林建国的脸瞬间涨红,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灰溜溜地走了。

  术后第七天,林微言可以下床了。她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到林雪的病房门口。门没关严,她看到林雪靠在床头,正对着镜子试戴一条新项链,张梅在旁边给她削苹果,林建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画面里正在播放喜剧片,他笑得前仰后合。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仿佛她这个躺在隔壁、刚失去一个肾的人,根本不存在。

  林微言慢慢退回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走廊里的风很大,吹得她头晕目眩。她扶着墙壁,看着窗外的天空,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一个用健康和尊严,成全别人幸福的笑话。

  出院那天,林建国来接她。他想帮她拎行李,被她躲开了。

  “我给你租了个房子,离医院近,方便复查。”他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说。

  “不用了,我自己找地方。”林微言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

  “微微……”

  “我们说好的。”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两清了。”

  林建国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低下了头,从口袋里掏出个信封,塞到她手里:“这是……小雪男朋友的一点心意,你拿着,买点营养品。”

  林微言打开信封,里面是一沓现金,很厚。她把信封还给他:“我说了,我不是卖肾。”

  “你拿着吧,不然……不然我心里不安。”他把信封往她怀里一塞,转身就走,脚步踉跄,像是在逃跑。

  林微言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个厚厚的信封,像攥着块烙铁。阳光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她没有去林建国租的房子,也没有回原来的出租屋。她买了张去往刘婶所在城市的火车票,拖着简单的行李,登上了火车。

  车窗外,城市的轮廓渐渐远去。林微言摸了摸腰侧的伤口,那里还在隐隐作痛。她知道,这道伤疤会永远留在那里,像一个丑陋的印记,提醒着她曾经的愚蠢和软弱。

  她拿出手机,拉黑了林建国和张梅的所有联系方式。然后,她删掉了手机里所有的照片,包括妈妈和奶奶的那张。

  她想,或许这样,就能彻底告别过去了。

  可心脏的位置,却像是也被剜掉了一块,空落落的,冷风直往里面灌。

  火车哐当哐当向前行驶,载着她和她那个只剩下一个肾的身体,驶向一个未知的未来。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只知道,那个曾经渴望着春天的林微言,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下名字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只是一个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