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红妆染泪-《一天一个短篇虐文故事》

  大业十三年的秋,来得比往年更急。风卷着枯黄的槐叶,打着旋儿撞在夏家斑驳的木门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藏在角落里压抑的哭。

  夏雨荷坐在窗前,指尖捻着一方洗得发白的素帕,帕角被她绞出深深的褶子,像她此刻拧成一团的心。窗棂外,那棵她从小爬到大的石榴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指向铅灰色的天,像无数双要抓人的手。

  “荷儿,该梳妆了。”母亲王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干涩,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

  夏雨荷没应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她知道,躲不过去了。

  三天前,父亲夏老实把她叫到堂屋,当着族里几位长辈的面,宣布了她的婚事。男方是邻村的张子恒,一个她只远远见过几面的男人,高颧骨,吊梢眼,看人时总带着股说不出的戾气。

  她当时就懵了,手里的绣绷“啪”地掉在地上,彩色的丝线缠成一团乱麻。“爹,我不嫁!”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听说……听说他前两房媳妇,都是……都是没熬过一年就没了的……”

  话没说完,就被父亲一个响亮的耳光打断了。夏老实黝黑的脸上青筋暴起,指着她的鼻子骂:“你个不懂事的丫头片子!胡说八道什么!张家当年对咱家有救命之恩,要不是张老爷子,你爹我早死在黄河里了!如今张家要娶你,是看得起你!”

  “可……可她们都说,他打媳妇……”夏雨荷捂着火辣辣的脸,眼泪涌了出来,视线模糊里,她看到父亲眼里的决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那是她们不懂规矩,惹男人不高兴!”夏老实的声音更凶了,“你嫁过去,好好伺候男人,少说话多干活,他能打你?我已经跟张家说好了,三日后完婚,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爹!”她跪下去,抓住父亲的裤脚,“女儿求求你了,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族里的三爷爷在一旁叹了口气,捋着稀疏的胡子说:“荷丫头,这就是你的命。夏家欠张家的,总得还。你就当是为了你爹,为了这个家,忍一忍吧。”

  忍?怎么忍?那些关于张子恒的传闻,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耳朵里。有人说,他喝醉了酒就打人,用棍子,用扁担,前两房媳妇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有人说,他发起火来不管不顾,有次把媳妇推到墙角,磕掉了半颗牙……

  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是那些可怕的画面。母亲王氏来看她,坐在床边,一声接一声地叹气,最后只说:“荷儿,认命吧。女人家,哪有不受委屈的?嫁过去,凡事顺着他,日子总能过下去的。”

  母亲的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在她心上,不疼,却密密麻麻地泛着凉。她知道,母亲也没办法。在这个家里,父亲的话就是天,谁也改不了。

  此刻,王氏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红布包着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套简陋的红嫁衣,针脚歪歪扭扭,料子也是最粗的麻布,红得发暗,像干涸的血。

  “娘给你缝的,时间紧,你……将就着穿吧。”王氏的声音哽咽了,拿起梳子,颤抖着插进女儿乌黑的头发里。

  梳子划过发丝,夏雨荷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娘,我怕……”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绝望的哭腔,“我要是……要是也像她们一样……”

  王氏的手顿了一下,一滴泪落在夏雨荷的发顶,滚烫。她赶紧擦掉,强装镇定地说:“别胡说!你比她们懂事,张子恒会疼你的。再说,还有娘呢,娘会常去看你的。”

  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安慰。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哪里还能时时照拂?

  梳妆打扮好,夏雨荷被母亲扶着站起身。铜镜里的少女,面色苍白如纸,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恐惧和悲伤,那身红嫁衣穿在她身上,像裹着一层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喘不过气。

  堂屋里,父亲夏老实已经在等着了,他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硬的蓝布褂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在看到她时,皱了皱眉:“哭什么哭?大喜的日子,晦气!”

  夏雨荷咬着唇,把眼泪憋回去,嘴唇咬得发白。

  门外传来了吹吹打打的声音,还有邻居们的议论声。她知道,张家的迎亲队伍来了。

  夏老实推了她一把:“走吧。”

  她像个提线木偶,被母亲扶着,一步步挪出房门。院子里,几个半大的孩子探头探脑地看,眼神里有好奇,也有几分同情。她低下头,不敢看任何人。

  迎亲的轿子停在门口,是一顶掉了漆的旧轿子,四个轿夫都是精瘦的汉子,脸上带着不耐烦的神色。张子恒骑在一匹瘦马上,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红袍,领口歪着,看见她出来,嘴角扯出一个冷笑,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

  夏雨荷的腿一软,差点摔倒。母亲死死扶住她,在她耳边低声说:“忍忍,到了张家,好好听话。”

  她被塞进轿子里,轿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黑暗中,她终于忍不住,捂住嘴,无声地哭了起来。轿子摇摇晃晃地走在乡间的土路上,每一次颠簸,都像敲在她的心上,让她一阵阵发慌。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停了。有人掀开轿帘,一只粗糙的大手伸了进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被那只手拽了出去,脚下不稳,差点扑在张子恒身上。

  “晦气!”张子恒低骂了一句,甩开她的手。

  拜堂的过程乱哄哄的,她像个傻子一样,被人推着拜天地,拜高堂。张家的院子很小,也很破,正屋的门槛缺了一块,墙上的泥皮掉了一大片。公公婆婆坐在上首,都是面无表情的样子,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席间,宾客们吵吵嚷嚷地喝酒划拳,张子恒被一群男人围着灌酒,喝得脸红脖子粗,眼神也越来越浑浊。夏雨荷被安置在新房里,坐在冰冷的炕沿上,听着外面的喧闹声,心里一片死寂。

  红烛摇曳,映着墙上贴着的歪歪扭扭的“囍”字,显得格外讽刺。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张子恒走了进来,满身的酒气,脚步虚浮。他反手关上门,转身看向她,眼神里带着一种让她毛骨悚然的打量,像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站起来。”他说,声音沙哑。

  夏雨荷吓得一哆嗦,慢慢站起身,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张子恒走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的力气很大,捏得她骨头生疼。“抬起头来。”

  她不敢,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妈的,聋了?!”张子恒不耐烦了,猛地一推。她没站稳,向后倒去,后脑勺磕在炕沿上,“咚”的一声,疼得她眼前发黑,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哭?刚进门就哭丧?”张子恒骂着,几步冲过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拽起来,“我告诉你,进了我张家的门,就得守我张家的规矩!少在我面前摆脸色,不然有你好受的!”

  他的唾沫星子喷在她脸上,带着浓烈的酒臭味。夏雨荷吓得浑身发抖,连哭都忘了,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

  “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样子,怕是不经打吧?”张子恒的眼神落在她脸上,像毒蛇吐信,“不过没关系,打多了,就习惯了。”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刀,瞬间刺穿了她的心脏。她猛地想起父亲那天在堂屋里,偷偷拉着张子恒说的话,是她无意中听到的——“小恒啊,荷儿这丫头要是不听话,你该管教就管教,只要……只要打不死,随便打……”

  当时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此刻,张子恒的话和父亲的话重叠在一起,像两座大山,狠狠压在她身上,让她连呼吸都觉得疼。

  原来,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把她推向了这样一个深渊。

  张子恒看着她惨白的脸,似乎觉得很有趣,他松开手,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茶杯,“啪”地摔在地上,碎片溅了一地。“给我捡起来。”

  夏雨荷愣了一下,泪水终于决堤,顺着脸颊往下淌。

  “听见没有!”张子恒一脚踹在她腿上,她疼得踉跄了一下,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正好跪在那些尖锐的瓷片上。

  冰凉的刺痛从膝盖传来,扎进肉里,可她感觉不到疼,心里的绝望和恐惧,比这疼千万倍。她低下头,看着那些闪着寒光的碎片,就像看着自己支离破碎的人生。

  红烛还在燃着,烛泪一点点往下滴,像在为她哭泣。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敲打着窗纸,也敲打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世界,彻底黑了。没有光,没有暖,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和痛苦,在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