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中流砥柱-《日曜南明》

  崇祯十六年暮春,南京城裹着悲壮与压抑交织的气息,艰难运转。为先帝发丧的缟素尚未全撤,武英殿内已初成新的权力核心。朱慈烺以监国摄政之名拟就的《告天下臣民讨逆贼檄》,正借四百里加急与隐秘渠道,飞往未沦陷的各省府州县。檄文中,他痛陈李自成“弑君窃国”之罪,明南京朝廷承继大统的正统性,更号召天下忠义之士“共举义旗,勤王讨逆”。

  然而,檄文发出的回响,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复杂而微妙。

  湖广总督何腾蛟、江西总督袁继咸等封疆大吏,率先上表,言辞恳切地表示拥护南京监国,愿听调遣。这本在预料之中——他们与南京地缘相近、利益攸关,立场自然明确。但更远的四川、两广、云贵等地,大多保持沉默,或仅有礼节性回复,显然仍在观望风色。最令人揪心的当属江北:高杰、刘泽清、刘良佐、黄得功四镇虽均上表称臣,却绝口不提如何配合南京行动,兵马钱粮的调度更是纹丝不动,俨然一副“听封不听调”的架势。

  湖广总督何腾蛟、江西总督袁继咸等封疆大吏,率先上表,言辞恳切地表示拥护南京监国,愿听调遣。这本在预料之中——他们与南京地缘相近、利益攸关,立场自然明确。 但更远的四川、两广、云贵等地,态度则明显暧昧:大多保持沉默,或仅有礼节性回复,显然仍在观望局势风向,未敢轻易站队。 最令人揪心的当属江北:高杰、刘泽清、刘良佐、黄得功四镇,虽均上表称臣,表面顺从,却绝口不提如何配合南京的具体行动,兵马调度、钱粮筹措更是纹丝不动,俨然摆出一副“听封不听调”的割据姿态。

  朱慈烺看着那些文书,脸上毫无意外之色——他早料到会是如此。旧秩序崩塌后,这些军阀首先盘算的,从来都是自身的存续与壮大。空泛的大义名分,若没有强大实力做后盾,在他们眼中根本一文不值。

  “史卿所言,本王深知。”朱慈烺淡淡道,“眼下,强求他们北上是不现实的。只要能暂稳江北防线,不给闯逆南下可乘之机,便算他们有功。至于将来……”他话音稍顿,目光扫过肃立一旁的孙传庭,语气里多了几分沉定的底气,“待我新军练成,自有分晓。”

  他转向孙传庭:“督师,武英营扩充至三千之数,操练如何?新式火器列装几何?”

  孙传庭面色仍带病容,眼神却愈发锐利,闻言躬身回道:“回殿下,三千兵员已初步整编完毕,依新法操练,队列、号令已初见成效。然,士卒多取自京营旧部及南逃兵勇,积习难改,欲成强军,尚需时日打磨。” 他话锋稍顿,语气微沉:“至于火器,格物院虽竭尽全力,月产燧发枪仍不足百五十支,且故障频仍。目前武英营堪用燧发枪仅五百余支,尚不足以全员列装,更遑论形成有效战力。”

  五百支,面对传说中李自成动辄数十万的大军,这个数字显得如此苍白。

  “宋先生那边,有何难处?”朱慈烺看向一旁眉头紧锁的宋应星。

  宋应星跨步出列,脸上满是掩不住的疲惫与焦虑:“殿下,非是老夫与工匠们不尽心,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精铁、上等木料、硝石硫磺,各处采购皆不顺畅。” 他语气愈发急切:“户部拨付的款项,七扣八折不说,到手更是迟了又迟,且多是难以即时兑付的票据!工匠饷银屡屡拖欠,早已生出怨言。更兼近日市面上流言四起,竟说格物院搞的是‘奇技淫巧’,骂我们‘耗费国帑’‘于国无益’——这些话,正动摇着匠役们的心啊!”

  又是内部掣肘!朱慈烺眼中寒芒一闪,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玉带。他心里再清楚不过,这是那些被他强行压下去的勋贵文官势力,换了种更隐蔽的方式反扑——经济上卡脖子、舆论上泼脏水,这般阴柔手段,有时比明面上的军事对抗更能拖垮根基。

  “所需物料,即刻列出清单!”朱慈烺声音冷冽,掷地有声,“着王公公持本王手令,直接去龙江关、芜湖等工坊重地,找那些与内廷有旧的皇商采办!若遇阻挠,先斩后奏,不必姑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语气更添几分厉色:“至于那些流言蜚语……传令韩赞周,东厂、锦衣卫在南京的人手,全给本王动起来,盯紧了!再有敢散布动摇军心、诽谤格物院国策之言者,无论其身份背景,一律以通敌论处,严惩不贷!”

  他展现出的铁腕与决绝,让史可法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他知道,非常之时,需用非常之法。

  就在朱慈烺全力应对内部顽疾,试图加快战争机器运转之时,一封来自北方、标注着最高机密等级的密报,被王公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进武英殿,急声呈了上来。

  这封密报并非关于李自成,而是来自关外!

  “殿下!辽东……辽东急报!”王公公连呼吸都带着颤抖,声音里满是前所未有的惊惶,“清国摄政王多尔衮,已尽起八旗精锐,竟以……以吴三桂‘请兵报君父之仇’为名,大举入关!前锋……前锋已破山海关!而吴三桂……吴三桂他,已剃发降清了啊!”

  如同又一记晴天霹雳,狠狠劈在了刚刚遭受重创的南京朝廷头顶!

  朱慈烺猛地从座位上站起,一把抓过那封密报,飞快地扫视着上面的内容。他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历史的车轮,终究还是沿着既定轨迹,碾出了这最凶险、最复杂的一步!李自成尚未彻底消化北京的战果,关外蛰伏的猛虎,已趁着中原板荡的空隙,携着八旗精锐破关而入——这盘棋局,瞬间被逼到了生死存亡的绝境!

  “多尔衮……吴三桂……”朱慈烺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胸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是对吴三桂叛国降敌的滔天愤怒,是对历史惯性难违的无力,亦或是那丝早已预料到最坏结果的冰冷,交织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

  史可法与孙传庭瞬间脸色大变,连呼吸都滞了半拍。他们比朱慈烺更清楚关外清军的战力——那是在辽东与大明精锐边军鏖战数十年、越打越强的虎狼之师!李自成的流寇虽人数众多,却多是乌合之众;而清军,是组织严密、装备精良、战术成熟的真正强敌!这一下,中原不仅有闯逆之祸,更添了外族入关的灭顶威胁。

  “闯贼方踞京师,立足未稳,清虏又至……这,这真是天亡我大明吗?”史可法声音发颤,脸上血色尽褪。

  孙传庭则猛地咳嗽起来,半晌才喘着粗气道:“殿下!此乃危局,亦或是……转机?”

  朱慈烺缓缓抬起头,眼中的震惊与波动已迅速被一种极致的冷静取代,连周身的气息都沉了下来。他迈步走到巨大的地图前,指尖落在山海关的标记上,目光死死盯住那处,又缓缓扫过北京周边——那片即将沦为明、顺、清三方势力绞杀的血色战场。

  “督师所言不错。”朱慈烺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清虏入关,于我而言,是前所未有的危局,亦是千载难逢的转机!”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如炬,直直看向史可法与孙传庭:“李自成与多尔衮,一山不容二虎!这北京周边的地盘,他们绝无共处之理!无论最终谁胜谁负,这场龙争虎斗下来,双方都必将元气大伤!”

  “我们的机会,就在他们两败俱伤之时!”朱慈烺的手指重重砸在地图上南京的标记处,声音里满是不容置疑的决断,“趁着他们在北方杀得难解难分、无暇南顾,我们必须争分夺秒!整合江南物力,抓紧练成新军,全力打造火器利器!等熬过这阵子,要么坐收他们内耗的渔利,要么便趁虚挥师北伐,收复失地!”

  他的思路清晰而冷酷,将错综复杂的危局,瞬间剖析得明明白白。

  “史卿!”

  “即刻以监国名义,再发一道檄文!”朱慈烺语气铿锵,字句斩截,“要昭告天下,把建虏趁中原板荡、明火执仗打劫,妄图窃据华夏的野心彻底撕开!还要明说——天下兵马,无论此前立场如何,凡愿举旗抗清者,皆为本王的王师友军!另外,传谕各部,从今日起,将闯逆与建虏,一同列为祸国殃民的国贼,誓要共讨之!”

  “孙督师!”

  “臣在!”

  “武英营操练,必须再加紧!”朱慈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传本王令,告诉营中每一个将士——我们要面对的,从来不止是李自成的闯贼,还有关外虎视眈眈、更凶残的建虏!想守住江南,想活下去,想为先帝报仇,想护得家国不被外族践踏,唯有让自己的刀更快、枪更准、阵更坚,让自己变得比任何敌人都强!”

  “王公公!”

  “奴婢在!”

  “给江北四镇即刻去信!”朱慈烺语气冷硬,没半分迂回,“不必再跟他们空谈大义,直接把话挑明——建虏已破山海关入关!若让建虏或闯贼过了长江,他们这些拥兵自重的军阀,第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他稍作停顿,眼中闪过一丝权衡:“想保住自己的地盘、富贵,就立刻整军备战,老老实实听从南京号令!另外,信里给他们许好处——钱粮、器械优先拨付,告诉他们,南京格物院造的新式火铳,谁肯出力抗敌,就优先给谁供!”

  一条条指令,裹挟着对时局的精准判断与毫不拖沓的决断,从武英殿迅速发出,递往江南各省、新军营地与江北四镇。原本因清军入关消息,可能在朝堂与军中蔓延的恐慌,在朱慈烺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应对下,被强行掐灭苗头,转而化作一股更强烈的紧迫感——人人都清楚,此刻的每一分迟疑,都可能让江南沦为下一片战火焦土。

  武英殿内,灯火再次彻夜不熄。

  朱慈烺心中再清楚不过,从清军破关、吴三桂降清的这一刻起,他要面对的便不再是李自成这一个敌人——而是李自成的大顺军与多尔衮的八旗军,这两个同样凶残、同样强大的对手。大明的存续命脉,江南的安危未来,乃至华夏文明的延续国运,已然尽数系于他这艘在乱世惊涛骇浪中,艰难向前的孤舟之上。

  他走到殿外,仰望星空。夜色深沉,不见月色,唯有几颗寒星,在遥远的天幕上闪烁着微弱而坚定的光芒。

  前路,注定布满荆棘与血火。但他已别无选择,唯有砥柱中流,迎风破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