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辽东暗流-《日曜南明》

  北京,紫禁城,武英殿。

  虽已入夜,殿内依旧灯火通明。朱慈烺换下了祭陵时的素服,穿着一身简便的龙纹常服,正伏案批阅奏章。光复北京带来的不仅仅是胜利的喜悦,更是千头万绪的政务和沉重的责任。安抚流民、恢复生产、整顿吏治、清算附逆、调整兵制……每一件都迫在眉睫。

  史可法与李定国侍立在下首,一个汇报着北直隶各州县的接收与安抚情况,一个则陈述着追击清军残部以及整编北方降军、义军的进展。

  “……据李过、高一功所部忠贞营回报,多铎挟福临退往沈阳途中,秩序混乱,裹挟百姓甚众,沿途遗弃辎重无数。其部将鳌拜率一部精骑断后,颇为悍勇,我军小股斥候与之接战,未能占到便宜。”李定国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

  朱慈烺抬起头,揉了揉眉心:“穷寇莫追,更何况是退往他们经营多年的辽东老巢。传令给刘宗敏和高杰,让他们稳固住山海关以内的防线即可,不必贸然出关。辽东地形复杂,气候严寒,我军新复中原,需要休整,火器在严寒下的效能也需进一步验证。眼下,稳固内部,消化战果,比盲目扩张更重要。”

  “陛下圣明。”史可法接口道,“北直隶、山东、河南等地,经清虏蹂躏,十室九空,百业凋敝。当务之急,是落实陛下此前颁布的蠲免钱粮、与民休息之策,并尽快委派得力干员,恢复地方秩序,劝课农桑。”

  朱慈烺点头:“史先生所言极是。黄道周那边清田的进展如何?南京转运来的第一批粮种、农具是否已分发到位?”

  就在史可法准备详细汇报时,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秉笔太监韩赞周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份密封的卷宗。他先向朱慈烺行礼,然后快步走到李定国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并将卷宗递上。

  李定国闻言,浓眉微微一挑,接过卷宗,并未立即打开,而是先看向朱慈烺。

  朱慈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放下朱笔,淡淡道:“定国,何事?”

  李定国躬身道:“陛下,是东厂和军情司联合递来的密报,关于……山海关,吴三桂。”

  听到这个名字,殿内气氛为之一凝。史可法眉头立刻皱起,脸上浮现出毫不掩饰的厌恶之色。

  朱慈烺神色不变,抬手示意:“讲。”

  李定国打开卷宗,快速浏览后,沉声道:“据报,多铎退往沈阳后,对吴三桂疑忌更深,近日更以令旨形式,强令吴三桂抽调精兵一万,并筹措大批粮草,交由鳌拜统领,意图不明,但极可能是针对我朝。吴三桂接令后,反应激烈,其麾下关宁军亦多有怨言。此外……”他略微停顿,看了一眼朱慈烺,“我方潜伏人员发现,吴三桂的首席幕僚方光琛,已于三日前秘密离开山海关,其行踪诡秘,初步判断,可能是朝着北京方向而来。”

  “哦?”朱慈烺身体微微后靠,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眼中闪过一丝玩味,“方光琛……吴三桂的智囊。他此时秘密前来,意欲何为?”

  史可法立刻出列,语气激动:“陛下!吴三桂狼子野心,背主求荣,引虏入室,致使神州陆沉,先帝蒙难!此等国贼,人人得而诛之!其使者前来,无非是见清虏势衰,我朝中兴,故技重施,又想摇摆不定,谋取私利!万不可被其蛊惑!臣请陛下下旨,严拒来使,并整饬兵马,待时机成熟,即刻发兵山海关,擒杀此獠,以谢天下!”

  史可法的态度,代表了朝中绝大多数清流和深受甲申之变创伤的臣民之心。吴三桂,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符号,一个屈辱和背叛的符号。

  李定国待史可法说完,才谨慎地补充道:“史阁部所言,乃天下公议。不过,从军略角度看,吴三桂麾下关宁铁骑,确是一支劲旅,且熟悉辽东情势。山海关易守难攻,若强攻,我军纵然能胜,也必付出惨重代价,拖延北伐辽东、彻底解决清虏的进程。若其真有心归顺……或许可省却不少力气。”

  “归顺?”史可法冷笑,“齐国公,岂不闻‘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等反复小人,今日可叛清归明,安知他日不会再度叛我大明?收留他,无异于养虎为患!”

  两位重臣,一个代表道义民心,一个侧重现实军略,立场鲜明。

  朱慈烺静静听着,未置可否。他目光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这重重宫墙,看到那座雄关,以及关内那个焦灼不安的“平西王”。

  他知道史可法是对的,于情于理,吴三桂都该死。但他也明白李定国的考量,战争终究是政治的延续,尽量减少己方损失,尽快实现战略目标,是统治者的责任。

  更重要的是,他来自现代,看待历史人物,少了一些这个时代固有的道德洁癖,多了一丝基于人性复杂性的理解(并非原谅)。吴三桂无疑是个复杂的悲剧人物,其选择有其特定的历史情境和个人局限性。在原本的历史上,他最终再度反清,也说明了其内心的矛盾与挣扎。

  如今,历史的蝴蝶翅膀已经被他扇动得面目全非。强大的南明政权,使得吴三桂的选项发生了变化。

  片刻之后,朱慈烺收回目光,看向李定国:“定国,方光琛若至,由你先行接触。”

  “陛下!”史可法急道。

  朱慈烺抬手止住他,继续说道:“听听他们说什么,摸摸吴三桂的底牌和底线。但是,”他的语气骤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告诉方光琛,也让他转告吴三桂。大明,已非昔日之大明;朕,亦非可欺之君父。欲谈归顺,可以。但需有足以抵消其滔天罪孽的‘投名状’,并且,绝无裂土封王、拥兵自重之可能。朕给他一个机会,不是因为他吴三桂有多重要,而是朕怜惜关宁军中那些曾为国戍边的将士,不愿他们最终玉石俱焚。”

  他的话语清晰而冷静,既展现了作为胜利者的自信与宽容(有限的),也划下了不可逾越的红线。

  “臣,遵旨!”李定国肃然领命。

  史可法张了张嘴,最终化为一声轻叹,未再反对。他明白,皇帝心中自有乾坤,在坚持原则的同时,也不乏灵活的手腕。

  朱慈烺再次看向那份关于吴三桂的密报,眼神深邃。山海关的风,终究是吹到北京了。这盘棋,又多了一颗需要谨慎落子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