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话 :墨韵匠心-《民间场》

  上卷

  长乐郡以西,有古城名曰“墨韵”,以制墨、造纸、雕版印刷之术闻名遐迩,文风鼎盛,素有“书香墨韵”之美誉。城中街巷,常年弥漫着淡淡的松烟墨香与纸草芬芳,刻坊、书铺林立,往来多是文人墨客、书商匠人,一派雅致从容的气象。

  宁瑜与阿翎踏入墨韵城时,正值一年一度的“翰墨雅集”前夕,城中更是热闹非凡。各地名士汇聚,探讨诗文,品评书画,更有诸多制墨、造纸的匠坊,准备在雅集上展示自家绝艺,争夺那象征着无上荣耀的“墨魁”、“纸王”称号。

  然而,行走在这书香弥漫的古城,宁瑜却隐隐感觉到一丝不谐。这浓郁的文墨气息之下,似乎涌动着一股焦灼的、过于功利的暗流。匠人们谈论最多的,并非技艺的精进与传承,而是如何在此次雅集上一鸣惊人,压过对手;文人学子们切磋时,也少了几分纯粹的风雅,多了几分较劲与名利之心。

  阿翎似乎也受到了影响,她手中的纸鹤,原本灵动轻盈,此刻却显得有些沉滞,仿佛被这过于浓重且浮躁的“文气”所沾染。

  二人寻了一处临河的客栈住下,客栈名“松烟阁”,老板自身也是位制墨师傅,姓程,为人爽朗健谈。

  “二位客官也是来参加翰墨雅集的吧?”程老板一边招呼伙计安置行李,一边笑着问道,“今年这雅集,可比往年更有看头咯!”

  “哦?有何不同?”宁瑜随口接话。

  程老板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道:“客官有所不知,今年雅集,不仅评选‘墨魁’、‘纸王’,更有一桩天大的彩头——城东的‘翰林书院’放出话来,要在雅集上择一佳作,作为书院百年庆典的献礼,并聘请其作者为书院特聘匠师!那可是翰林书院啊!若能入选,立刻身价百倍,名扬天下!所以今年这竞争,啧啧,可是空前激烈!”

  他指了指窗外熙攘的人群:“瞧见没?多少人憋着劲呢!我们这些匠坊,更是把压箱底的绝活都拿出来了。就说对门那‘玄玉斋’的吴师傅,据说得了上古制墨秘方,闭门研制了半年,扬言要一举夺魁!还有西街‘云笺坊’的刘娘子,改良了澄心堂纸的制法,造的纸据说薄如蝉翼,韧如丝绢,也是势在必得。”

  宁瑜闻言,微微颔首。追求技艺精进本是好事,但若将全部心神系于外物荣辱,失了平常心,只怕于道有损。

  正聊着,客栈外传来一阵喧哗与斥骂之声。几人出门看去,只见对门的玄玉斋门口,一个少年学徒正被一个面色赤红、身着锦袍的中年匠人推搡出来,地上散落着一些制墨的工具和半成品的墨锭。

  “废物!连个火都看不好!这炉‘青麟髓’的火候差了分毫,前功尽弃!你知道这炉料价值多少吗?滚!我们玄玉斋用不起你这样的蠢材!”那中年匠人,想必就是程老板口中的吴师傅,此刻正怒气冲冲,唾沫横飞。

  那少年学徒约莫十五六岁,衣衫单薄,身上沾满墨渍,低着头,紧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哭出声,默默蹲下身去捡拾散落的东西。

  周围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有的同情,有的鄙夷,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看热闹。

  “唉,又是吴胖子发脾气。”程老板摇头叹息,“这老吴,手艺是没得说,就是这脾气……越来越暴躁了。自从得了那秘方,整个人都魔怔了,对徒弟非打即骂,稍有不顺就拿学徒出气。这已经是这个月气走的第三个学徒了。”

  宁瑜目光落在那少年学徒身上,见他手指粗糙,布满新旧伤痕,显然平日没少吃苦。但更引起宁瑜注意的是,这少年身上,竟隐隐有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坚韧的“匠心”之气,如同埋在尘土中的明珠,虽蒙尘却未失其光。而那位吴师傅,虽技艺精湛,周身却笼罩着一股焦躁、功利的气息,那“匠心”反而显得浑浊不堪。

  阿翎也看向那少年,眼中流露出不忍,轻轻拉了拉宁瑜的衣袖。

  宁瑜走上前,帮那少年一起捡起工具,温声问道:“小兄弟,你没事吧?”

  少年抬起头,看到宁瑜温和的目光,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但又强行忍住,低声道:“多谢先生,我……我没事。”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委屈。

  “你叫什么名字?学制墨多久了?”宁瑜又问。

  “我叫墨云……在玄玉斋学徒,三年了。”少年低声道。

  “三年,不易。”宁瑜点了点头,“方才听吴师傅所言,是火候出了差错?”

  墨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小声道:“不全是……那‘青麟髓’的方子,需以特定松柴,文火慢熬七日七夜,不能有丝毫差池。吴师傅求成心切,昨夜让我添了猛火,想缩短时辰,结果……结果烟质就浊了,墨料也凝坏了……他却怪我看守不力……” 他话语中带着几分不平,却又不敢大声。

  宁瑜心中了然。急功近利,违背古法,反而弄巧成拙,却将责任推诿于学徒。这位吴师傅,已然迷失在了对“墨魁”虚名的追逐中,忘了制墨之本。

  就在这时,玄玉斋内传来吴师傅不耐烦的吼声:“墨云!你个废物还在外面磨蹭什么?还不快滚去后山砍松柴!要是误了老子重新备料,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墨云身子一颤,慌忙抱起工具,对宁瑜匆匆行了一礼,向后山方向跑去。

  宁瑜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又看了看那喧嚣浮躁的玄玉斋,心中若有所思。这墨韵城的“墨韵”,似乎正在被一种名为“名利”的浊气所污染。

  程老板走过来,叹道:“客官也看到了?如今这墨韵城,像吴胖子这样的人不少。雅集在即,大家都红了眼咯。连带着我们这些还想安安稳稳做手艺的,都觉得压力巨大。再这样下去,老祖宗传下来的那份‘匠心’,怕是要被这铜臭和虚名给磨没了。”

  宁瑜沉默片刻,道:“匠心之道,贵在专一,贵在沉静。若心为形役,逐物而不返,则技艺再高,亦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终难长久。”

  他决定在这墨韵城多停留几日,这弥漫全城的浮躁之气,以及那少年墨云身上微弱的纯净匠心,让他觉得,此地或许正面临着一场关乎技艺本质与传承的考验。

  中卷

  翰墨雅集如期在墨韵城中心的“文华广场”举行。广场上人山人海,彩旗招展。各大匠坊纷纷设下展台,陈列自家得意之作。制墨区的墨锭,形态各异,色泽乌润,暗香浮动;造纸区的纸张,或厚朴,或轻薄,纹理细腻,光洁如玉。评判席上,坐着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儒与退隐的匠作大家。

  玄玉斋的吴师傅,果然拿出了一款新墨,名曰“玄玉凝香”,声称以古法融合秘方所制,墨色乌黑铮亮,叩之声音清越,研磨时香气独特,顿时吸引了众多目光,引来一片赞叹。吴师傅志得意满,睥睨四周,仿佛“墨魁”已是囊中之物。

  云笺坊的刘娘子,则展示了一种新纸“流云笺”,纸张果然薄如蝉翼,对着阳光看去,内有云纹隐现,柔韧异常,引得文人争相索要,欲试其笔墨效果。

  其他匠坊亦有不俗之作,整个雅集现场,可谓百花齐放,竞争激烈。

  宁瑜与阿翎也漫步在展台之间。宁瑜以灵识细细感知那些展品,发现吴师傅那“玄玉凝香”墨,虽表面光鲜,香气袭人,但其内蕴的灵韵却有些驳杂不纯,那香气也带着一丝刻意与浮夸,并非松烟自然之香。而刘娘子的“流云笺”,虽技艺精巧,但过于追求“薄”与“奇”,少了纸张应有的沉稳与包容之性,恐非承载经史子集的良材。

  反观一些名声不显的小匠坊,其作品或许外形朴拙,无炫目之名,但墨质坚实温润,纸质厚朴绵韧,内蕴的灵韵反而更为纯粹平和,更贴合文房清供的本意。

  阿翎似乎也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