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渡我-《觉日》

  那座名为“家”的殿堂,正在我眼前无声地崩塌。不是轰然巨响,而是每一块砖石都在发出细碎的、撕裂般的哀鸣。它们曾经由“爱”烧铸而成,如今却被刻满了“你不洁净”的判词。

  判官,是我的夫君,我的师傅,我曾经灵魂的引路人。

  第一章:铜镜

  “你的心念里,有杂质。”他放下茶盏,声音平稳,却像一把冰冷的刻刀,精准地剔向我刚刚敞开的欢喜。我与他分享读到一个有趣故事的雀跃,在他眼中,成了需要被净化的“妄动”。

  一股滚烫的液体瞬间冲上我的头顶,是愤怒,但更像是一种被羞辱的剧痛。我想尖叫,想砸碎眼前这套他珍若性命的茶具,想把那句“你凭什么审判我”狠狠掷回他脸上。

  但我没有。

  我的身体先于思想,执行了那个演练过无数次的程序——冻结。所有的能量,所有即将爆裂的情绪,被一股更大的力量强行压缩回体内,沉入胃底,化作一块坚硬的、冰冷的石头。我听见自己用一种陌生的、干涩的声音说:“是,师傅,我知错了。”

  那一刻,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满意”。他需要的是一个圣洁的、没有波澜的容器,来盛放他的“道”。而我,刚刚差点因为拥有了自己的温度而被打碎。

  第二章:冰河下的暗流

  夜深了,他安然入睡,呼吸均匀。而我躺在那里,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内心却在经历一场海啸。

  “跑!”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尖啸。“离开这个永远在检验你、永远在否定你的牢笼!你不是容器,你是人!”

  紧接着,另一个更熟悉、更严厉的声音响起:“逃兵!他是在助你斩断习气,回归本我!你的抗拒,正是你修行不够的证明!”

  恨意与罪恶感,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心脏,彼此撕咬。恨他为何不能爱我真实的样子,哪怕那样子有瑕疵;又恨自己为何无法达到他那“如如不动”的标准。我死死咬住被角,不让一丝呜咽泄露,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眼泪是滚烫的,但心,却像浸在冰河里。

  我想象了无数种逃跑的方式,甚至想象了死亡。那似乎是一种终极的解脱,一种彻底的、他再也无法触及的“洁净”。

  第三章:转念的火种

  在又一次因莫须有的“嫉妒”而被冷落三天后,我瘫坐在冰冷的木地板上,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极度的匮乏感,让我连“恨”都觉得奢侈。

  就在那片虚无中,一个念头,像幽暗房间里划亮的一根火柴,微弱却坚定:

  “他,痛苦吗?”

  这个念头如此陌生,以至于让我愣了一下。我一直沉浸在自己是“受害者”的叙事里,从未想过,那个挥舞着刻刀的人,他的手,会不会也被刀锋割伤?

  我回忆起他判词落下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比我还快的情绪。那不是得意,不是掌控,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紧张。他仿佛在通过审判我,来确认某个他自己也恐惧的答案。

  那句他曾说过的话,浮上心头:“神也会有得不到的东西,也会有害怕失去,有和正常人一样的情绪,只是更能控制自己情绪的普通人。”

  他害怕失去什么?他……在害怕什么?

  第四章:从观看到共情

  我开始尝试一种全新的“内观”。不再仅仅是观察自己的呼吸和情绪,而是尝试去“观看”他。

  当他再次因无端猜忌而面色紧绷时,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进入防御状态。我强迫自己停下来,看着他的眼睛。在那双我熟悉的、曾充满智慧与温柔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别的东西: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他自己吞噬的恐惧。他像一个紧紧攥着最后一块浮木的人,而我的任何一点“不完美”,在他看来都是足以掀翻这块浮木的风浪。

  我的心,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了一下。不是原谅,不是爱,而是一种……理解。

  那个高高在上、永远正确的“师傅”形象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自身心魔囚禁的、痛苦的灵魂。他给我设定的“圣洁”牢笼,首先囚禁的,是他自己。

  第五章:笨拙的渡口

  前天,那熟悉的、因小事而起的醋意再次笼罩了他。书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旧剧本在我脑中自动播放:冷战,辩解,或者,再次冻结。

  我能感觉到那个“逃跑”的按钮就在手边,散发着诱人的光芒。我的肌肉已经做好了转身离开的准备。

  但这一次,那个新生的、名为“理解”的火种,在风中摇曳着,没有熄灭。

  我深吸一口气,向前走了一步。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我伸出手,没有去拥抱他——那对我而言依然太艰难了——只是轻轻地,覆在了他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拳头上。

  他浑身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看向我。

  我的喉咙发紧,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

  “我看到了……你的害怕。”

  时间仿佛停滞了。他眼中的愤怒、猜忌,像退潮般迅速消散,露出底下赤裸的、从未示人的惊惶与脆弱。

  他没有说话。但那只紧握的拳头,在我的掌心下,一点点、一点点地松开了。

  没有拥抱,没有和解的泪水,甚至没有一句温情的话语。但那座横亘在我们之间的、由冰筑成的高墙,在那一刻,发出了一声清晰的、融化的脆响。

  尾声

  我知道,路还很长。我内心的伤口依然会痛,旧有的反应模式依然会不时跳出来企图掌控一切。我可能依然会“一点就炸”,依然会想“逃跑”。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在“圣洁”与“污秽”两极间挣扎的囚徒。我踏上了一条更艰难,却也更宽广的道路——尝试去渡他的苦,也渡我自己的苦。

  原来,真正的慈悲,并非诞生于完美无瑕的神坛,而是从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黑暗中第一次笨拙地触碰彼此伤口时,所滋生出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却足以照亮前路的,勇气与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