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女娲归处:华夏母神的永恒回响-《觉日》

  在浩瀚的华夏神话星空下,女娲之名,如同一轮清澈而博大的明月,以其抟土造人的创造与炼石补天的拯救,照耀着民族精神源头的创世与救世壮举。然而,与许多西方神话中神只谱系分明不同,这位以母性之力撑起崩塌苍穹的伟大女神,其最终的归宿,却在历史的烟尘与传说的蔓草交织下,化为一片朦胧的秘境,引人探寻,亦引人深思。

  第一节:神话天幕——功成身退的哲思与化身万物的慈悲

  古典文献为我们勾勒了她一种辉煌而超然的退场。《淮南子·览冥训》以瑰丽的笔触描绘了女娲补天后的辉煌谢幕:“乘雷车,服应龙,骖青虬”,在龙蛇神兽的簇拥下,登天而去,回归至高之境。东汉学者高诱为此作注解,称其“佐伏羲治世”,功业圆满后便归于宇宙大化之中,暗示她归于宇宙秩序本身,成为法则的一部分。

  这一 “隐遁”之说,深刻地契合了道家“功成弗居” 的至高哲思——真正的创造者与拯救者,在完成其使命后,不必长久占据历史的舞台,天地自有其运行法则,神性与大道同在,而非固着于一人一形。

  与此同时,民间则流传着更为质朴而壮美的 “化身万物”传说。如同开天辟地的盘古,女娲亦将其身躯融入了她所创造并拯救的世界:她的呼吸化为风云,血脉淌作江河,双目成为日月,四肢成为四极。这是一种极致的奉献与合一。至今,山西太行山那一片片赭红色的岩层,被当地人虔诚地称为“女娲肠”,这不仅是朴素的想象,更是这种“肉身化生”信仰在华夏大地上的鲜活遗存,是女神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山川大地的明证。

  第二节:道教仙班——玄光圣母的永生与守望

  当原始神话进入体系化的道教神学,女娲被纳入其庞大的神谱,并被赋予了不朽的仙格。唐代的《墉城集仙录》 尊其为女仙之首,称其“炼石补天,功成而隐,位配天皇”,确立了她在仙界至高无上的地位。更为精深的道经《元始上真众仙记》 则更描绘她高居于“太初宫”,执掌阴阳化育之根本权能,尊号“玄光圣母”。

  在这一体系中,女娲从未消失。她并非隐退或消逝,而是以更高维度的存在,超越时空,守望着她曾亲手创造并拯救的人间。尽管部分文献曾尝试将她与西王母融合,视昆仑山为其居所,但女娲作为独立创世母神的独特神格如此鲜明,这一说法始终未成主流。她在道教中,是永恒的“在”,而非历史的“逝”。

  第三节:人间香火——陵庙祭祀与文明记忆的锚点

  尽管神话缥缈,哲学的解读超然,但民间的信仰却需要一种可触可感的寄托。于是,人们为女娲筑起了地上的归宿。

  · 山西洪洞县的女娲陵,自唐代起便受官方祭祀,《平阳府志》 中详细记载了历代帝王遣官致祭的盛大典礼,将她纳入国家正统的祀典之中。

  · 甘肃天水的女娲洞、河南西华的女娲城,也都以本地流传的“归寂”、“飞升”之说,承载着浓厚的地域信仰。

  这些陵庙不仅是物理空间的纪念,供人凭吊与祭拜;它们更是文明记忆的锚点。在先民的精神世界里,人们用夯土与碑石,为虚无的神话找到了落地的根脉,将一种宏大的宇宙叙事,锚定在了具体的地理坐标之上,使得信仰得以延续,记忆得以传承。

  第四节:文明镜像——母神崇拜的消长与永恒回响

  女娲归宿的模糊性本身,就暗含着一部历史演进的密码。随着父权制度渐盛的周代之后,这位伟大母神的身影从典籍中逐渐淡去,《史记》 宏大叙事未载其事迹,主流儒典亦鲜言其功业。她的光芒,似乎被笼罩于以男性始祖和帝王为核心的历史书写之下。

  然而,她始终潜伏于文化基因深处,如同一条暗河,在适当的时刻便奔涌而出:

  · 曹雪芹以一块“无材可去补苍天”的“补天遗石” ,开启《红楼梦》 那一场关乎命运与情感的盛大悲欢,女娲的创世神话,成了文学巨着宿命感的源头。

  · 直至今日,西南许多少数民族的 “女神创世”史诗中,仍回荡着她的余音,证明着母系时代崇拜的深远影响。

  结语:无处不在的永恒回响

  女娲,无需明确的结局。

  因为她早已渗入每一寸我们赖以生存的泥土——那是她抟土造人的物质;

  她存在于每一段关于洪水与烈火的故事里——那是她炼石补天的背景。

  当先民仰望破损的天空时,她曾以五色石熔铸希望;

  当后人叩问生命起源时,她仍是黄土造人的原初之母。

  她的归处,既是浩渺太虚,是道家哲学中的宇宙秩序,是道教神谱中的太初宫殿;

  也是人间炊烟,是太行山上的赤色岩壁,是洪洞县里的巍巍陵寝,是每一个在她传说中被抚慰的心灵。

  在文明的长河里,她从未离去。

  她只是从一位具象的神只,化作了一种永恒的回响——关于创造、关于拯救、关于庇护与牺牲的母性回响,回荡在每一个华夏子孙的精神血脉之中。

  这,便是来自文明源头的“醒来”——认出我们文化基因中那深邃、温暖而强大的母性底色,并从中汲取创造与修复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