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虹之缚-《觉日》

  小青站在鱼塘边的青石板上,赤着脚,十根沾着泥点的脚趾有些不安地蜷缩着,感受着从青石内部渗出的、七月午后烈日也未能驱散的阴凉湿气。空气黏稠而厚重,裹挟着鱼塘的腥气与远处荷塘送来的、时断时续的清香,混合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又隐隐躁动的味道。她仰起纤细的脖颈,汗湿的碎发贴在额角,目光越过摇曳的芦苇尖,看见天边挂着一道彩虹。它出现得有些突兀,毕竟刚才并未下雨,但它就那样静静地悬着,色彩柔和,像传说中仙女匆忙间遗落的一条渐变色纱巾。

  “真好看呀。”她松开咬着的下唇,小声地、近乎叹息地赞叹。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这静谧的奇迹。

  就在这时,仿佛是对她赞叹的回应,另一道彩虹,毫无征兆地、悄无声息地紧挨着第一道浮现出来。它的色彩饱和度极高,红是鲜血欲滴的红,蓝是深海之渊的蓝,鲜艳得近乎狰狞,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不真实的光泽。小青眨了眨眼,怀疑是自己被太阳晒得眼花。还没等她揉眼睛,第三道彩虹,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并排出现在它们旁边。三道巨大的、横跨整个天际的彩色拱桥,以一种违反自然规律的姿态,沉默地君临这片小小的田野。美,是的,但那是一种令人心脏紧缩、屏住呼吸的、庄严而诡异的美。

  小青胸腔里涌起一股想要拍手叫好的冲动,手臂刚刚抬起,却僵在了半空。因为她看见,最初的那道、最柔和的彩虹,突然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拧住两端,开始剧烈地扭曲、蠕动起来!它不再是一道静止的光,而像一条从亘古沉睡中苏醒的斑斓巨蛇,慵懒而又精准地,从天空那蔚蓝的画布上缓缓垂落,弧形的顶端,直直地、带着明确的指向性,朝她所在的青石板探来。彩虹所过之处,空气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泛起肉眼可见的、扭曲的波纹;下方的草木,在接触到那瑰丽光芒的瞬间,不是焕发生机,而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水、蜷曲、枯萎,化为一片死寂的焦黑。

  “嘻嘻……”

  一阵笑声毫无预兆地响起。那声音空灵剔透,像是水晶风铃在碰撞,却又在最深处浸透着一种非人的、无机质的冰冷,丝丝缕缕,不知从何方传来,精准地钻进小青的耳膜。她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冰水浇透,从头皮到脚心都炸起一层寒栗。

  跑!

  必须跑!

  身体的反应远快于大脑的指令。她猛地转身,凉鞋在湿滑的青石上打了个趔趄,她也顾不上稳,像一只受惊的幼鹿,沿着窄窄的田埂拼命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

  第二条彩虹,那道色彩最鲜艳的,如同拥有自主意识般,从侧面优雅地划出一道弧线,意图明确地进行围堵。七彩的光芒流转,映在她因恐惧而煞白的小脸上,投下变幻不定的怪异光斑。同时,一股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气味强势地涌入鼻腔,那味道,像是大捧大捧的百合与栀子在最盛放时被强行捂烂,散发出腐败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芬芳。第三条彩虹则在她身后紧追不舍,它掠过鱼塘,原本平静的水面瞬间如同被烧开般剧烈沸腾,咕嘟咕嘟地冒出无数七彩的、黏稠的气泡,气泡炸裂,散发出的同样是那股甜腻的腐烂花香。

  “嘻嘻……来玩呀……”

  “来嘛……”

  笑声越来越近,不再飘渺,而是带着明确的方位感,仿佛就贴在她的耳后,对着她的耳蜗吹气。小青汗毛倒竖,不敢回头,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敢向后瞥,只是凭着求生的本能,朝着家那个模糊的轮廓拼命冲刺。田埂泥泞,一只凉鞋彻底陷了进去,脚底被尖锐的石子硌得生疼,她也全然不顾,光着脚,感受着泥土那湿滑冰冷的触感,每一步都踩在未知与恐惧的边缘。

  路边的老杨树,在彩虹光芒掠过的刹那,粗壮的枝干如同被赋予了邪恶的生命,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诡异地扭曲、伸长,像是从地狱伸出的、干枯的手臂,意图抓住这个奔跑的鲜活祭品。小青凭借着纤细身材的灵活,惊险万分地侧身躲过,感觉到冰凉的、带着糙感的杨树叶,如同鬼魅的指尖,擦过她的脸颊,留下火辣辣的错觉。

  家!那扇熟悉的、有些斑驳的木门就在前方了!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跌跌撞撞地冲过院门槛,反身用整个身体的重量猛地撞上木门。“哐当”一声巨响,她颤抖着手,将那道粗重的木门闩死死插上。背靠着冰冷而坚实的门板,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腔如同破旧的风箱,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门外,那诡异的、追逐着她的七彩光芒,似乎被这扇薄薄的木门挡住了,渐渐黯淡、消散。那如影随形的空灵笑声,也仿佛失去了目标,带着一丝不甘,渐渐远去,最终融入了田野寻常的风声中。

  妈妈系着围裙,从里屋走出来,手里还拿着择了一半的青菜,看到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小青,怎么搞的?满头大汗,脸白得像纸,鞋呢?”

  惊魂未定的小青,如同找到了唯一的浮木,猛地扑进妈妈温暖而熟悉的怀抱,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和哭腔:“彩虹……妈妈,彩虹……它们追我!三条……它们会动,会笑……”

  妈妈愣了一下,随即失笑,温柔地拍着她汗湿的脊背,语气带着成年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安抚:“傻孩子,胡说什么呢?彩虹是光,是影子,怎么会追人呢?定是你看花了眼,要不就是天太热,在田埂上睡着做了个噩梦。不怕不怕,妈妈在呢。”

  晚饭时,惊魂稍定的小青坐在桌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碗里温热的米粥。粥米的清香稍稍安抚了她受惊的神经。她无意识地伸出左手,想要扶一下碗边。就在这时,她的目光凝固了。

  在她左手的手背上,就在腕骨下方,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印记。那印记很淡,像是用水彩轻轻勾勒上去的,但形状却清晰无比——一道小小的、弯弯的彩虹。七种颜色依稀可辨,与她今天见到的那三道诡虹,如出一辙。

  她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比下午被追逐时更深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她下意识地抬起右手,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道彩虹印记。

  就在指尖接触的瞬间,那道淡色的印记,突然自内而外地,散发出了一股微弱的、但绝对无法忽视的七彩光芒!那光芒冰冷而妖异,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幽幽流转。

  “嘻嘻……”

  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笑声,清晰无误地,从她的手背上传来。

  小青像被滚水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将那只带着不祥印记的左手飞快地藏到桌子底下,紧紧攥成了拳头。她惊恐地抬起头,望向窗外。

  窗外的夜空,月朗星稀,晴朗得没有一丝云彩。一片安宁祥和的夏夜景象。

  可是,小青却觉得,自己的血液正在一点点变冷。她总觉得,在某片月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在屋角,在树后,在目光所能及的任何一片黑暗深处,那三道彩虹,正静静地、耐心地悬浮着,等待着。

  等待她,再次走出这扇门。

  等待她,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