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7章 主不在乾,而在默听-《桃花雪:1937卦变金陵》

  白桃彻夜未眠。

  那声短促而干涩的钟鸣,在她的脑海中反复回响,不似金属撞击,更像是人的骨节在空洞的石头上用力敲击,每一记都带着刮擦骨膜的刺痛感。

  她终于从榻上起身,推开窗,院中万籁俱寂,昨夜那些诡异悬浮的灰烬早已不知所踪,仿佛只是一场噩梦。

  但白桃知道,那不是梦。

  她从一个上锁的楠木匣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件物事——那是她祖父的遗物,“耳脉铜铃”。

  此铃不过掌心大小,色泽暗沉,造型古朴,据说并非用以聆听世间之音,而是能测“声之来处非耳所闻”。

  她来到院中,命人取来八只大小相同的陶碗,分别盛满城中八个不同方位的泥土,按照后天八卦的方位摆放。

  随后,她将耳脉铜铃悬于八碗正中的一根细丝之上,铃舌距离地面三尺,纹丝不动。

  她点燃了三支粗如儿臂的“定魄香”,香气沉郁,有安魂定神之效。

  白桃就在这香雾缭绕的院中静坐,不饮不食,不眠不休。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铜铃始终沉寂。

  直到第三日凌晨,天光最暗的那一刻,那悬挂的铃舌竟在全无风息的院中轻轻一晃,随即撞向铃壁。

  “叮……叮……”

  不是清脆的铃音,而是两声短促到几乎连在一起的半颤音,微弱得仿佛幻觉。

  但白桃的双眼瞬间睁开,精光迸射。

  铃舌颤动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指向东北方的艮位。

  她缓缓取出随身的罗盘,只见那原本稳定的磁针,此刻正以极细微的幅度震颤着,针尖同样死死锁定了东北。

  那里是城中一片荒废多年的旧址。

  “不是钟在响……”她站起身,掸了掸衣角的香灰,声音低沉而笃定,“是有人,想让那不存在的钟,在我们所有人的心里重新响起。”

  与此同时,陆九重返了气象台的废墟。

  那口巨大的铅棺已被移走,只在原地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

  他没有理会周遭散落的瓦砾,而是直接在铅棺原位开始了挖掘。

  泥土翻开,一股陈腐的湿气扑面而来。

  约莫掘进三尺,铁锹触碰到坚硬的物体,发出一声闷响。

  他清开浮土,露出的竟是一片片整齐铺设的青石地砖。

  这些地砖绝非现代产物,样式古旧,应是民国初年的手笔。

  更诡异的是,所有地砖的铺设纹路并非寻常的井字或人字,而是呈一种巨大的螺旋状,一圈圈向内收缩,仿佛一个凝固的漩涡。

  而在漩涡的最中心,则嵌着一枚手掌大小的青铜脐钮,上面刻满了细密如蚁的符文。

  陆九心中一动,从怀里摸出一块巡更铃的碎片,以碎片尖角,轻轻叩击在那青铜脐钮的中心。

  “叩。”

  一声轻响过后,他俯下身,将耳朵贴近地面。

  起初毫无动静,但就在他以为自己判断失误时,一阵微弱至极的回应自地底深处传来。

  那声音细若游丝,却节奏分明,与昨夜那声“骨节敲石”般的钟鸣,在韵律上竟完全一致!

  他猛然站直了身体,一个可怕的念头贯穿全身。

  这座城市的地脉传音系统,这个传说中早已断绝的庞大工程,根本没有被摧毁!

  它只是从“主动发声”的“钟”,转为了“被动应和”的“鼓”。

  只要有足够强的意念作为“槌”,敲击在正确的节点上,那些被埋葬的旧日之声,便能借着广袤的土石地脉,再次复鸣!

  他用撬棍费力地撬起一块螺旋地砖,只见地砖与地砖的缝隙之间,沉积的灰土早已在经年累月的湿气和压力下,凝结成了一条条比发丝还细的灰线。

  其中一条最清晰的,蜿含蜒曲,坚定地指向城北的方向——那里,正对着一片老旧的住宅区。

  白桃的药庐内,气氛凝重。

  她正在进行一场特殊的“默听诊”。

  十几名弟子盘膝静坐,双目紧闭,双手掌心虚按在自己的耳廓之上,气沉丹田,意守听宫穴。

  这是“听门”一脉的内观法门,用以摒除外扰,聆听内声。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白桃亲自为他们调配了“守神汤”。

  汤药色泽深黑,里面除了常规的安神药材,更加入了碾成粉末的磁石、龙骨与琥珀。

  磁石镇浮金,龙骨定心神,琥珀安魂魄,三者合一,专克那些虚无缥缈、扰人心智的“浮游之声”。

  弟子们服下汤药,静坐了一日一夜。

  直到第二日午时,阳光最烈,阳气最盛之时,异变陡生。

  一名坐在角落里的年轻药工,身体突然开始轻微地颤抖,他嘴唇翕动,发出一连串含混不清的喃喃自语。

  “……主不在乾,而在默听……主不在乾,而在默听……”

  他的声音僵硬、平板,不带任何感情,就像一个提线木偶在机械地复述着刻录好的言语。

  白桃眼神一凛,身形如电,瞬间欺近。

  她右手并指如剑,指尖银针寒光一闪,已精准无误地刺入那名药工耳后的“听会”与“翳风”二穴。

  药工浑身一震,如同触电,猛地睁开眼睛,眼神从迷茫转为惊恐,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师……师父,”他喘着粗气,声音发颤,“我……我没说话,我什么都没说!是我的耳朵……我的耳朵自己在动,自己在发声!”

  白桃面沉似水,取过一根细长的银签,在那药工的耳道里轻轻一刮,取出一小块湿润的耳垢。

  她没有多言,转身将这块耳垢投入一碗刚刚煮沸的清汤之中。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小小的耳垢在沸汤中迅速溶解,但汤面上却缓缓浮起了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物事,在水汽中闪着幽暗的金属光泽。

  白桃用镊子将其夹起,对着光亮处仔细一看,那竟是一段极细的铜丝,其构造之精巧,宛如一根微缩的导线。

  药庐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白桃将那根铜丝放在白瓷盘中,发出清脆的微响。

  她环视着弟子们惊骇的脸,声音冰冷地穿透了每个人的心底:“他们已经不满足于传声入耳了……他们这是要让我们的耳朵,长出他们的嘴。”

  循着那条灰线,周砚最终锁定了一栋位于城北的老宅。

  门牌斑驳,依稀可见“艮安里七号”的字样。

  户籍档案显示,此宅已空置了整整十年。

  他换上一身邮差的制服,手中拿着一本装帧古怪的书册——那是他连夜伪造的“错经百谬本”副本,内容荒诞不经,专门用来试探。

  他敲响了那扇褪色的木门。

  许久,门内才传来缓慢的脚步声,门被拉开一道缝,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探了出来,是一名独居的老妇。

  “您的信。”周砚递上书册,目光看似随意,实则锐利如鹰,紧紧盯着老妇的每一个动作。

  老妇浑浊的眼睛在书册上扫过,伸出干枯的右手接了过去。

  然而,就在她右手接过书册的同时,她的左手却在身侧无意识地、缓慢地凌空划动着。

  那动作,分明是在虚空中书写着一个复杂的卦象。

  周砚心中一沉,不动声色地完成了投递,转身离开。

  撤离后,他立刻调阅了对周围邻居的秘密口供。

  多名邻居证实,这名老妇近几年的行为举止越发古怪,尤其喜欢在深夜自言自语。

  更可怕的是,她自语的内容,翻来覆去都是《周易》里的片段,而且语音频次和音调变化极大,有时尖利,有时低沉,有时甚至像是好几个人在同时说话,交叠在一起。

  他立即将所有情报上报,并在报告的末尾加上了自己的建议:立刻封锁艮安里七号所在区域的全部地下水源。

  因为根据他残缺的记忆,“活字稿”这种邪异之物,必须在极度湿润的环境中,才能维持其活性。

  当夜子时,月黑风高。

  白桃亲自率领一队精锐,悄无声息地潜伏到了艮安里七号的外围。

  宅院里死气沉沉,但借着云层后透出的微弱月光,众人竟看到有淡淡的青色雾气,正从紧闭的窗户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出。

  那青雾在空中并不消散,反而缓缓流动,遇上月光,竟隐约显现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卦纹。

  另一边,陆九早已换上了一身粗布短打,脸上做了伪装,扮成夜间送炭的杂役,从后院一处破损的围墙悄然混入。

  他避开所有可能的监视,径直来到后院一口废井旁,撬开了井沿下隐藏的地窖铁门。

  一股混杂着泥土、腐木和奇异腥甜的气味扑鼻而来。

  地窖内,竟整齐地摆放着上百个巨大的陶瓮,每一个瓮口都用湿漉漉的粗布覆盖着。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这些陶瓮的瓮身,竟都在以一种微弱而统一的频率颤动着,仿佛一个个正在呼吸的巨大脏器。

  地窖中央,空出了一片地方,只摆放着一口没有任何标记的陶瓮。

  这口瓮里的液体近乎半透明,其中漂浮着一团拳头大小、灰白色的絮状物。

  它随着从瓮中升腾的雾气,有节奏地起伏、收缩,每一次搏动,都像极了一颗活生生的心脏。

  陆九屏住呼吸,正要靠近那口无名瓮,头顶的房梁上传来一声轻笑。

  那笑声极为诡异,根本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倒像是七种截然不同的语调——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被强行叠加、融合在一起的合成音。

  “你终于来了,师兄。”

  话音落下的瞬间,地窖内所有的陶瓮同时剧烈震颤起来!

  瓮口的湿布被强大的气流掀飞,浓郁的青雾从中喷涌而出,顷刻间便封死了地窖的出口,将一切都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障之中。

  宅院之外,白桃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地下的异动和那股骤然爆发的能量。

  她脸色一变,再无犹豫,厉声喝道:“周砚,点火!”

  埋设在老宅四周的药油火线被瞬间引燃!

  轰然一声,深红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形成一道巨大的火墙,将整栋老宅困在中央。

  熊熊火光映得半个夜空都呈现出一种妖异的紫色。

  火光透过地窖顶部的缝隙,投下摇曳的光影。

  就在这忽明忽暗的光线中,那口无名瓮中,原本只是絮状的影子,竟开始飞速凝聚、成形。

  最终,它在半透明的液体中,缓缓浮现出一张清晰的脸——那是一张少年的脸,剑眉星目,神情桀骜,正是陆九十几岁时的模样!

  火墙之外,白桃死死盯着那栋被火光与青雾吞噬的建筑。

  突然,她的身体猛地一僵。

  在烈火燃烧的噼啪声、土石崩裂的闷响声和那依旧在地下回荡的瓮体共鸣声中,她“听”到了一种全新的声音。

  那声音绕过了她的耳膜,不经由任何物理的介质,而是像一根冰冷的针,直接刺入了她的神魂深处。

  那不是语言,也不是哭喊,而是一种更为本源的东西——一种被剥离了所有杂质,纯粹到极致的悲恸。

  那是一记无声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