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兜底(一)(001)-《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无人兜底(一)

  洪水警报像铁片刮过县城灰蒙蒙的天空时,我正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封堵最后一条窗缝。劣质胶带黏腻腻地缠在指头上,窗外是铅灰色的天,空气里一股暴雨将至的土腥味。四岁的女儿朵朵紧紧抱着我的腿,小脸煞白:“妈妈,水真的会来吗?”警报声越来越尖利,像催命的哨子。

  “别怕,朵朵。”我强迫自己声音平稳,弯腰抱起她,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微微发抖,“我们去找外公外婆,去他们那儿就安全了。”说出这句话时,心里那点渺茫的指望像风里的烛火,微弱地跳了一下。我摸出手机,指尖冰凉地划过屏幕,找到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拨了出去。等待音每响一声,都像鼓槌敲在紧绷的心膜上。

  电话接通了,母亲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喂?丽华啊?啥事?”

  “妈!”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盖过窗外愈发凄厉的警报,“县里发洪水警报了,排洪道正好从我们边上过,要紧急疏散!我这地方低洼,不安全!我带朵朵过去你们那边避几天行不行?就几天!”我把“避几天”咬得很重,急切地想把那份悬在头顶的危险塞进电话那头,让他们真切地感受到。

  短暂的沉默,电流的沙沙声里,我甚至能想象母亲捂住话筒、扭头和父亲低语的样子。接着,母亲的声音重新响起,恢复了惯常的平稳,甚至带着点刻意的轻松:“哎哟,是这事啊?电视里也看到了,是吓人。不过丽华啊,你们县城那么大,政府肯定有安排的吧?去政府安排的避难点不是更安全?我们这乡下地方,你嫂子这两天身子不大爽利,家里乱糟糟的,你们娘俩来了,怕也照顾不周,反而添乱不是?再说了,朵朵还小,乡下蚊虫多,怕她不习惯……”

  后面的话,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传来,模糊不清。我攥着手机,指关节绷得发白,塑料外壳硌得掌心生疼。窗外,警报声不知疲倦地嘶吼,一声声撞在心上,撞得那点微弱的烛火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

  “知道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你们保重。”没等那边再说什么,我按断了电话。

  “妈妈,外公外婆答应了吗?”朵朵仰着小脸,眼睛里盛满依赖的期盼。

  我蹲下身,紧紧抱住她温软的小身子,脸颊贴着她细软的头发,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那股灭顶的冰凉。“朵朵乖,外公外婆那边……不太方便。我们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好多叔叔阿姨都在那里,不怕啊。”我抱起她,另一只手胡乱抓起早已收拾好的、轻飘飘的一个双肩包——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一点饼干。拉开门,楼道里已是一片惶惶的嘈杂,邻居们拖家带口,抱着被褥提着箱子,脚步慌乱地往楼下涌。浑浊的风裹挟着水汽和恐慌,迎面扑来。

  政府临时征用了城西地势较高的职业中学体育馆作为安置点。巨大的空间里,弥漫着消毒水、汗味和一种无家可归的惶然气息。水泥地上,密密麻麻铺满了花花绿绿的塑料防潮垫和薄被褥,像一块块绝望的补丁。哭声、咳嗽声、高声打电话报平安的声音、工作人员维持秩序的喇叭声,混杂在一起,嗡嗡地撞击着耳膜。

  我牵着朵朵,在人群中艰难地挪动,寻找着一块能落脚的空隙。朵朵紧紧抓着我的手指,大眼睛里满是陌生环境带来的惊惧。终于在一个靠近角落、远离喧嚣厕所的位置,找到了一小块勉强能铺开垫子的地方。旁边是一家五口,老的老小的小,正愁眉苦脸地啃着干硬的馒头。

  铺好唯一的薄垫,把朵朵安顿在上面,拿出矿泉水和小饼干塞给她。她小口小口地吃着,眼睛却不安地四处张望。我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水泥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衣衫瞬间侵入骨髓。环顾四周,一张张疲惫焦虑的脸,蜷缩在同样简陋的铺盖里,像被风暴卷上岸的鱼。角落里,一个老太太在低声啜泣,旁边应该是她的儿子,烦躁地抓着头皮。远处,一个年轻父亲正笨拙地给怀里的婴儿冲奶粉,手忙脚乱。巨大的空旷和拥挤的狼狈形成刺眼的对比。天花板上几盏惨白的大灯,冷漠地照着这一切。

  朵朵吃完饼干,靠在我身上,小声问:“妈妈,我们要在这里住多久?”

  “等水退了,安全了,我们就回家。”我搂紧她,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

  “我想我的小熊了。”她闷闷地说,那是她每晚抱着睡觉的玩偶,慌乱中根本顾不上拿。

  “小熊在家等着我们呢,等水走了,妈妈第一个冲回去给你拿,好不好?”我轻声哄着,心里却空落落的。家?那套临河的商品房,此刻正浸泡在未知的水位线下,如同我此刻无处安放的心。

  朵朵终于在我怀里沉沉睡去,小脸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脆弱。我毫无睡意,背靠着冰冷的墙,眼睛干涩得发痛。体育馆巨大的穹顶像一张灰暗的幕布,沉沉地压下来。怀里女儿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手臂,是这冰冷世界里唯一的热源。警报声的余音仿佛还在耳边尖啸,母亲电话里那些温和却无比清晰的推拒之词,像一把生锈的钝刀,一下下,缓慢而清晰地切割着记忆里那些关于“家”和“父母”的、早已模糊褪色的画面。

  我闭上眼,时间却逆流而上,拽着我跌回更久远的泥沼。

  那年,为了买下县城这套小小的安身之所,我和丈夫掏空了所有积蓄,还差最后两万块,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丈夫家指望不上,我所有的希望都系在父母身上。我特意选了个周末,买了父亲爱吃的卤味和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