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净人生(八)(116)-《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洁净人生(八)

  ICU那扇沉重的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里面冰冷的仪器声和消毒水的死亡气息。王国美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里紧绷了不知多久的弦骤然松弛,带来一阵虚脱般的眩晕。她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只能死死抓住门框边缘,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金属凹槽里,留下清晰的印痕。

  周德昌醒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在她麻木冰冷的身体里缓慢地、艰难地复苏。不是幻觉。她亲眼看见他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了一条缝隙,虽然毫无焦距,虽然很快又疲惫地阖上,但他枯瘦的手指,在医生检查时,确实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像是要抓住什么。医生检查后的话语还在她耳边嗡嗡作响:“意识在恢复……有反应……脱离危险期……转到普通病房观察……”

  脱离危险期。这五个字,像沙漠里的甘泉,瞬间滋润了她干涸龟裂的心田。巨大的、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连日来的恐惧、疲惫和锥心刺骨的绝望。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抑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嚎啕。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她布满灰尘和泪痕的脸颊肆意流淌,流进嘴里,是咸涩的,却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的甜。

  她成功了!用自己那座摇摇欲坠的“巢”,换来了这扇生死之门的重新开启!值了!这一刻,她觉得一切都值了!哪怕前路是彻底的虚无,她也认了!

  不知在门口靠了多久,直到双腿的麻木感提醒她,王国美才缓缓直起身。她胡乱抹了一把脸,用袖子擦去泪水和污渍,深吸了几口带着消毒水味的空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心绪。现在还不是松懈的时候,周老师需要转到普通病房,需要人照顾。她得去办手续,得去准备。

  她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走向护士站。每一步都异常沉重,身体像被掏空,只剩下一个机械的躯壳在移动。然而,就在她转过走廊拐角,即将靠近护士台时,一个熟悉得让她瞬间血液凝固的声音,毫无预兆地穿透了医院嘈杂的背景音,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对,我是周德昌的儿子!周立伟!刚从美国回来!我爸现在情况怎么样?转到哪个病房了?手续?我是他唯一的直系亲属!所有手续我来签!房产?对!房产证丢了!我正要跟你们说这事!补办需要什么证明?死亡证明?不,不是!人还在!但昏迷不醒!丧失行为能力!需要监护权确认!我带了律师!马上就到!……”

  周立伟!

  他回来了!就在医院!就在离她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正站在护士台前,用他那惯有的、带着掌控感的、不容置疑的腔调,快速而清晰地交代着一切!那声音里没有一丝对父亲刚刚脱离危险的庆幸,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温情,只有冰冷的、赤裸裸的算计!补办房产证!确认监护权!律师!

  王国美像被一道无形的霹雳狠狠劈中,瞬间钉在了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倒流回心脏,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和愤怒,如同毒蛇般缠绕住她的咽喉,让她无法呼吸!

  她下意识地猛地后退一步,将自己瘦小的身体死死地藏匿在走廊拐角的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声响,几乎要震碎她的耳膜。她屏住呼吸,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指甲深深抠进墙皮里。

  透过人群的缝隙,她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周立伟穿着一身挺括的深色羊绒大衣,头发一丝不乱,风尘仆仆却依旧带着一种精英式的干练和疏离。他正微微俯身,对着护士台后的工作人员说着什么,语速很快,表情严肃而专注,手指偶尔在台面上轻点一下,像是在敲定某个重要的商业条款。

  王国美死死地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周立伟的侧脸线条冷硬,嘴角紧抿,眼神锐利而专注,里面只有对“事务”处理的急切,找不到一丝一毫对病床上父亲的担忧!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父亲的身体状况!他关心的,只有那套房子!只有如何尽快拿到处置权!律师!他竟然带了律师!在父亲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转入普通病房的当口!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灭顶的愤怒,瞬间席卷了王国美!她全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她明白了!周立伟如此急切地赶回来,根本不是因为担忧父亲的生死!他是怕!怕父亲万一真的走了,那套丢了房产证的房子会变成真正的麻烦!他是来抢时间的!在父亲尚未完全清醒、无法表达意志的时候,利用“丧失行为能力”的借口,通过律师手段,火速确认自己的监护权,然后立刻、马上、以最快的速度卖掉那套房子!榨干父亲最后一点价值!

  他甚至等不及父亲咽气!他要在父亲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就亲手剥夺他视为“根”的东西!

  王国美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她死死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当场呕吐出来。恐惧和愤怒在她身体里激烈地冲撞、撕扯。周立伟就在眼前!带着律师!他一旦确认了监护权,拿到钥匙进入那间老屋,很快就会知道她卖掉了自己的房子!以他的精明和冷酷,他会怎么想?会怎么说?会怎么做?他一定会认为她别有用心!认为她是在投资!是在博取更大的回报!他那些恶毒的揣测和威胁,会像淬毒的匕首,再次狠狠扎向她!

  不行!绝对不能让周立伟知道她卖房的事!至少在周老师彻底清醒、能自己做主之前,绝对不行!否则,周老师会怎么想?一个为了救他而倾家荡产的女人?这份沉重到足以压垮任何人的恩情,对那个一生清高、最怕欠人情的老人来说,会是比死亡更难以承受的折磨!周德昌如果知道真相,他那刚刚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的、脆弱的心脏,能承受得了吗?

  王国美不敢想下去!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必须立刻离开这里!立刻!在周立伟发现她之前!

  她像受惊的兔子,猛地转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朝着与护士台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她不敢回头,不敢停留,甚至不敢看路!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逃离周立伟!逃离那即将到来的、足以毁灭一切的冰冷算计和可能的羞辱!

  她冲下楼梯,冲出住院部大楼,一头扎进外面湿冷的空气中。傍晚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她汗湿的脸上,刺得生疼。她漫无目的地跑着,穿过医院前混乱的停车场,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像一缕被狂风撕扯的、无主的游魂。肺部火辣辣地疼,心脏狂跳得要炸开,双腿沉重得像灌满了铅。但她不敢停!周立伟那冰冷锐利的侧脸,如同梦魇般紧紧追随着她!

  终于,在一条僻静的小巷深处,王国美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撞在冰冷粗糙的砖墙上,才勉强没有瘫倒在地。她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汗水浸透了她的内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被寒风一吹,冻得她瑟瑟发抖。

  她慢慢直起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颤抖。恐惧的余波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阵阵冲刷着她虚脱的身体。周立伟回来了。带着律师。带着冰冷的算计。她的秘密,她倾尽所有的付出,即将暴露在他审视的目光下。她仿佛已经看到了他嘴角那抹洞悉一切、充满嘲讽的冷笑,听到了他那些刻薄而诛心的猜测。

  王国美缓缓抬起头,望向医院住院大楼的方向。暮色四合,大楼的窗口陆续亮起了昏黄的灯光。其中某一扇窗户后面,是刚刚脱离危险、尚在虚弱昏睡中的周德昌。而另一扇窗户后面,或许,周立伟正和他的律师,在病房外的走廊里,冷静地谋划着如何最快地剥夺他父亲的“根”。

  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无助感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沉重的枷锁,牢牢地锁住了她。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蜷缩在肮脏的墙角。寒风卷着地上的落叶和纸屑,打着旋儿扑到她身上。她把脸深深埋进膝盖,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在冰冷的暮色里,无声地颤抖着,汲取着那一点点可怜的、微弱的体温。

  口袋里,那把她刚刚卖掉的小房子的旧钥匙,冰冷的金属棱角,隔着薄薄的衣料,硌得她生疼。